带队的厂长、经理们急得满头大汗,这些人大多是搞管理出身,而且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当年学过几句英语,这会也忘得差不多了。看到客户上门来指手画脚,明显就是对自己的产品感兴趣,自己却一句话也听不懂,实在是急煞人了。他们只知道抓着展台里那些懂英语的人,好说歹说,求着人家给自己帮忙。
狼狈归狼狈,每个人心里可都是乐开了花。外国人可真有钱啊,自己报出来的设备价格,按照汇率计算,比在国内销售贵了好几成,但外国人愣是觉得便宜,一点都不带侃价的。你如果聪明一点,偷偷摸摸在什么售后服务、运费之类的地方加点价,人家也不会察觉,或者说是根本就不在乎。在国内的时候,求着那些工程单位、矿山什么的买几台设备,你得陪上笑脸,得让对方吃好喝好,没准还得给点回扣啥的,在这全都免了。人家一张嘴就是好几台甚至几十台的订货,随便一个合同签下来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元,合人民币就是上千万,简直比抢钱还过瘾啊。
“啸辰,你能过来一下吗。”
展台里,冯啸辰正在帮林北重机与一家欧洲工程公司谈判,王伟龙走上前来,低声地招呼了他一句。
冯啸辰扭头看看王伟龙,道:“老王,稍等一会,我这边还得帮刘厂长他们做个翻译,一会就好了。”
别看冯啸辰现在是装备工业公司的总经理,响当当的正厅级干部,比这次来展会的大多数企业领导级别都更高,但他也只能跑前跑后地充当一个翻译的角色。谁让他精通英语、德语、日语,是中国展团里最稀缺的人才。大家一开始也不太好意思差遣他干活,但他主动帮着几家企业做了几次翻译之后,大家也就习惯了,加之业务繁忙,也的确不是讲客气的时候。不过每一个厂长经理心里都明白,这一回冯啸辰能够屈尊给他们帮忙,等回去之后,冯啸辰有什么事情找到他们门上,他们也是不好推脱的,这就是他们欠下的人情债了。
王伟龙没有耐心等冯啸辰做完翻译,他把罗冶自己带来的翻译推上前去,接替了冯啸辰的工作,然后也不顾林北重机带队副厂长刘旺那杀人一般的目光,便把冯啸辰硬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啸辰,我这边有个大买卖,我好不容易把人给稳住了,你帮我去看看。”
“大买卖?有多大?”冯啸辰好奇地问道。
“50台车。”王伟龙说道。
“50台!”冯啸辰也被惊住了。罗冶的自卸车是48万美元一台,如果是50台,那就是足足2400万美元,相当于2亿元人民币,这可是了不得的一笔大业务了。如果罗冶真的能够卖出50台自卸车,那么这次展会上中国展团即便别的什么收获都没有,光凭这一条也能算得上是辉煌的成绩了。
“是个什么机构,你们是怎么谈的?”冯啸辰并没有急着到王伟龙他们的展台去,而是先向王伟龙打听着项目的细节。这些问题是需要事先问清楚的,否则等会见了客户,他们再想私下里商量就不太合适了。
“是非洲加贝国工业部,他们正在开发境内的一个露天铁矿,需要购买一批运输车辆。他们原本看中的是日本的载重卡车,后来听了包总他们的介绍,就决定来看看我们生产的自卸车。看过之后,他们觉得我们的自卸车价格便宜,尤其是后期的维护成本低,比较符合他们的情况。”王伟龙介绍道。
“这不是很好吗?你们直接签下来就是了,还要找我干什么?”冯啸辰问道。生意都谈到这个程度了,还需要他出面干什么?这次到慕尼黑来参展,装备公司只是一个牵头者,并不干预各企业的业务,王伟龙有必要让他冯啸辰参与这项业务吗?
王伟龙讷讷道:“他们想要的数量是10台,不过我问了一下他们矿山的情况,建议他们买50台,他们也同意了。但问题在于,他们没有钱……”
“没有钱?”冯啸辰暴汗,“老王,你这不是瞎胡闹吗,没钱你跟他们扯个什么劲?”
“不是那个意思。”王伟龙赶紧解释道,“我说的没钱,是说他们没有外汇。他们国家的情况和咱们差不多,都是采出矿石之后,卖到国外去换取外汇。但这些卖矿石得到的外汇,主要是要用于购买其他行业使用的机器设备,能够留下来买自卸车的非常少。就是他们开始说的10台车,也要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最少要两年才能付清。如果一口气买50台车的话,整个付款时间就要拖到15年了。”
“15年?那绝对不行啊,这样的条件,你们怎么能够答应?”
冯啸辰还是没弄明白,对方声称要用15年的时间才能付清货款,这个条件罗冶是肯定不能接受的。中国也是一个穷国,哪有能力给别人赊账?如果王伟龙把50台自卸车卖出去,却要等15年才能收回全部货款,估计从上到下的各级领导都饶不了王伟龙。可偏偏王伟龙还要建议对方一口气买50台车,这是什么目的呢?
王伟龙看冯啸辰一脸迷惑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啸辰,我这也是卖产品心切。我们罗冶自从消化了海菲公司的技术,推出我们自己的175吨自卸车,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批量。如果能够大批量地生产,我们就有理由更新设备,这样不但产品质量能够再上一台台阶,而且生产成本也能再下降一成以上,这就进入一个良性循环了。”
“可是,如果对方无法付清货款,你们能背得动这么大的债务吗?”冯啸辰问道。
王伟龙道:“当然背不起。再说,现在货币贬值这么厉害,如果拖上15年才收完货款,我们差不多就是亏本赚吆喝了。”
“这不就得了吗?”冯啸辰道。
“可是,他们又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我觉得还有点可行性。”王伟龙道。
“什么方案?”
“用铁矿石抵货款。”
“铁矿石抵货款,怎么抵?”冯啸辰眉毛抬了起来,这个方案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了。
王伟龙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这个方案也是我帮他们想出来的。我跟他们说,他们买了更多的自卸车,生产能力就能够提高。而产量提高了,收入就多了,是不是就可以付清给我们的货款了。他们那边的工业部长,名叫卢拉姆,跟我说,他们的矿石出口量有限,产量提高了,一时找不到买主,也换不成钱。然后,他突然问我,说能不能拿矿石来抵货款,如果我们愿意接受他们的铁矿石,他们的报价可以在铁矿石国际价格的基础上降低10%。我觉得这个方案不错,可又有点拿不准,所以就来请你参谋参谋了。”
“铁矿石倒是好东西啊,这几年咱们国家进口铁矿石的数量不断上升,如果他们能够拿铁矿石来抵债,倒也是可行的。”冯啸辰说道。
“你也觉得可行?那可太好了!”王伟龙满面喜色,“本来这事我还吃不准的,既然你冯总说可行,我就踏实了。我原本还担心拿了一大堆铁矿石,压在手上出不去呢。”
“老王,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说可行,你就踏实了?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推销铁矿石吧?”冯啸辰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弄明白了王伟龙找他的目的,不由得笑骂起来。
“嘿嘿,这都让你看透了,啸辰,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老王实在是佩服啊。”王伟龙略带几分尴尬地说道。
第六百二十七章 铁矿石换设备
罗冶想卖自卸车,加贝国有需求,但却没有外汇,于是提出用铁矿石来抵货款。中国目前已经是世界上除日本之外第二大铁矿石进口国,每年进口铁矿石4000万吨,需要使用几亿美元的外汇。如果罗冶能够用自卸车换到国外的铁矿石,就能够冲抵一部分铁矿石的进口,也就相当于为国家节省了外汇,或者算是变相地创造了外汇。
王伟龙不是一个有宏观视野的人,但事关罗冶自己的利益,他的脑子便非常清楚了,能够算得清这其中的关联。冯啸辰甚至有些怀疑那个铁矿石抵货款的主意,就是王伟龙给加贝工业部长卢拉姆出的,只是在冯啸辰面前不敢承认罢了。
站在国家层面上,自卸车换铁矿石,而且对方还承诺价格上有所优惠,这应当是一件合算的事情,但要让钢铁厂接受这批交换过来的铁矿石,就有一些难度了。罗冶本身就是冶金机械厂,与许多钢铁厂都有业务往来,要让人家接受一批铁矿石,倒也能够做到,大不了降点价而已。更困难的是另一个问题,是颇具时代特色的,那就是出口创汇任务的确定,这可是既有经济意义、又有政治意义的一个大问题。
罗冶向国外销售了50台自卸车,价值2400万美元,这是要计算在中原省的出口创汇成绩之中的。但如果罗冶换回来的不是外汇,而是一堆铁矿石,就没法算是创汇了。铁矿石卖给其他省区的钢铁厂,节省了这些省区的外汇使用,这些省区应当把节省下来的外汇额度转给中原省,这是符合情理的。可人家手上攥着的外汇,凭什么转给你?如果罗冶要以外汇结算的方法让这些钢铁厂接受铁矿石,人家能答应吗?
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麻烦,王伟龙才不敢直接拍板答应卢拉姆的要求,而是要拉着冯啸辰来“参谋参谋”。所谓“参谋”,其实就是要让冯啸辰去帮罗冶解决这个复杂的外汇结算问题。冯啸辰是国家装备工业公司的总经理,而国家装备工业公司与其说是一家企业,不如说是披着企业外衣的国家机关,由他出面去协调全局性的业务,是更为妥当的。另外,冯啸辰个人在工业领域也颇有一些人脉,加上平素智计百出,王伟龙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冯啸辰去办,难度就小得多了。
所有这些,都是王伟龙内心所想,但却不便直接向冯啸辰说出来的。他再三暗示,冯啸辰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对方打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主意。
“老王,你学坏了,不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忠厚老实的老王了。”冯啸辰用手指着王伟龙,不无揶揄地说道。
王伟龙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说道:“冯总批评得对,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我们老厂长岁数大了,现在也不太管事,厂里的大事小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啊。要依着我自己的兴趣,我宁可回技术处去当个小处长,光是做做技术,用不着搞这些名堂,多舒服啊。”
“哈哈,言不由衷吧?”冯啸辰揭露道,“老王,我怎么听说,中原省经贸委已经决定让你接任罗冶的厂长了,你现在是提前进入角色吧?”
“只是传闻,只是传闻,还没最后定呢。”王伟龙低声地纠正着冯啸辰的话,但语气里那股得意的感觉却是掩饰不住的。
冯啸辰的消息自然是非常灵通的,有关王伟龙要接任罗冶厂长的事情,他早有耳闻,此时听王伟龙这话,心里就更加确定了。他竖着一个手指头,说道:“老王,冲咱俩在当年冶金局的交情,铁矿石的事情,我帮你解决。不过……”
“5兆瓦大型海上风电机组的预研,我们投2000万。”
王伟龙不等冯啸辰说完,便干脆利落地做出了承诺。
冯啸辰上任尹始,便推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装备研发计划,要求对21世纪前半期的若干重要装备开展预研。这个计划是由公司战略规划部提出的,但具体的研究任务必须落到各家装备制造企业去完成。由于国家全面转身市场经济体制,政府对企业的管辖权已经大为缩减,像这种需要巨大投入的研发任务,国家除非能够直接投入资金,否则很难要求企业主动去完成。
冯啸辰的做法,是找各家企业商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上诱之以利,让各家企业认识到这件事情是自己应当做,同时也是对自己有好处的。罗冶作为一家在电驱动方面有深厚积累的企业,分配到的研发任务便是5兆瓦海上风电机组,这是远远超出当前国际技术水平的一项研发任务,但如果能够拿下来,罗冶在10年后就能够在这一领域进入国际第一梯队,对于罗冶的长远发展是有重大意义的。
冯啸辰去向罗冶推销这个项目时,罗冶的领导层一方面是怦然心动,另一方面又表示力有不逮。当然,这个力有不逮也是对外人说的,其实就是先叫叫苦,以便讨价还价。现在罗冶要求冯啸辰帮忙,冯啸辰说出来一个“不过”,王伟龙还能猜不出冯啸辰的意思吗?要求人办事,自己总得有所表示,所以王伟龙便爽快地答应拿出2000万来做这个风电设备研发项目,其实这也是罗冶内部已经决定的事情了。
“50台自卸车,差不多2亿人民币的业务,你光拿出2000万来做风电,是不是有点太抠门了?”冯啸辰不满地说道。
“2个亿只是销售额好不好?我们造车没有成本吗?”王伟龙叫着撞天屈。
“你们的自卸车报价本身就比在国内高了三成,而且你刚才还说了,如果有50台车的批量,你们的成本还能降低一成,这一里一外,你们起码有1个亿的利润,你敢否认吗?”冯啸辰道。
王伟龙的口气立马就软了几分,支吾道:“哪有那么大的利润嘛,产品出口到非洲去,我们还要派工程人员过去培训和维护的,这个成本也很高。这50台车,我们最多也就是5……呃,最多也就是6000万的利润,拿出三分之一来搞风电设备,也不少了。”
“4000万,专款专用,明年年底之前完成老吴交给你们的第一个节点目标,否则,我现在就回去帮林重谈判去。”冯啸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唉,冯总真是官升脾气涨啊……”王伟龙叹着气,说道,“好吧,谁让你冯总是我们罗冶的顶头上司呢,4000万就4000万吧,不过,铁矿石的事情和外汇额度的事情,你可得全包揽下来。这50台车,我们最少要拿回1800万美元的外汇,否则省里也饶不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