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冯啸辰决定先不提这件事了。晏乐琴已经表示过会在今年或者明年回国来探亲,届时再由她向冯飞说明事情的原委更好。同样一句话,从冯啸辰嘴里说出来,和从晏乐琴嘴里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有关冯啸辰卖专利的事,只有由晏乐琴来做证,冯飞才会相信。
冯啸辰原本还存着从冯飞那里挖几个人过来的念头,现在这样一想,也就只能暂时作罢了。更何况,冯飞此前还说了一番有关离开厂子就是当逃兵之类的话,让冯啸辰觉得现在从东翔机械厂不太合宜,索性还是先等等吧。
于是,两个人就只能聊些家常琐事了,冯飞向冯啸辰说了一些自己厂子里的事情,冯啸辰也向冯飞介绍了冯立这边的情况,以及自己在京城这段时间的情况。他没有隐瞒自己得到孟凡泽青睐的事情,坦承自己在技术、管理思维等方面有一定的长处,并详细说了去新民厂出差的经历。
冯飞听得目瞪口呆,却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冯啸辰的讲述明显是作为一个当事人的视角,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专业概念也非常准确和前卫,冯飞作为一个搞技术的人,是能够听出深浅的。冯啸辰说这些,当然也是有其用意的。有了这些铺垫,未来晏乐琴再向冯飞说起专利和合资厂的事情时,冯飞就更容易接受了。
“想不到,想不到,啸辰,你依靠自学成才,居然达到了这样的水平。老实说,上次你爸爸在信里说你被借调到经委来,我还有点不相信呢。现在我才明白,你们那个罗局长的确是慧眼识珠。”冯飞感慨道。
冯啸辰微微一笑,道:“主要是爷爷帮我启了蒙,后来我自己看了一些书,有些开窍了。我在南江冶金厅当临时工的时候,冶金厅的资料室里也有不少书,我没事就去看看,倒是学了一些比较杂的知识。”
“杂一点也好,这叫作复合型人才嘛。”冯飞道,“我现在有点理解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德国留学。你有这样的能力,又有孟部长、罗局长这样的领导赏识你,在冶金局好好干几年,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机会的。现在咱们国家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像你这样懂一些技术,还懂一些管理思想的年轻人,在各个单位都是很吃香的。不过,你的学历是一个缺陷,现在提拔干部开始重视文凭了。我觉得,你在工作之余,最好能够去考个什么电视大学之类的,好好学上几年,拿个文凭,对于以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冯飞这样一说,冯啸辰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一块短板,那就是学历。在此之前,他倒也经常遇到别人歧视他的学历的事情,他对此并不介意,甚至觉得顶一个初中毕业生的帽子,再抖一抖后世博士生的学识,能够有一些令人惊奇的效果,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能够满足他扮猪吃虎的恶趣味。
现在一琢磨,自己是打算要混体制的,体制里可不容许什么扮酷装叉,体制讲究的是规则。时下是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没几年,运动后招收的第一批大学生还没到毕业的时候。等到这些大学生开始毕业,各单位里不断补充进拥有大学文凭的新人,文凭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就会不断提高,届时自己的路就会越走越窄。
到了80年代中期之后,没有学历在体制内几乎是寸步难行,自己的确得未雨绸缪了。
“二叔,你提醒得太及时了。”冯啸辰说道,“我一直忽略了这件事情,现在看来,实在是太缺乏远见了。我决定了,等过了春节,我就去联系一家学校,争取拿个文凭下来。”
“你一定能行的。”冯飞说道。看到自己的点拨发挥了作用,冯飞感觉到一种身为长辈的自豪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叔侄俩聊得开心,不知不觉已经把饭菜一扫而空了。两人出了饭馆,往招待所走,刚到招待所门口,就见一个身穿军大衣的中年汉子迎着他们走过来,未曾开口,脸上已经堆满了笑意。
“请问,你是小冯同志吧。”
军大衣在仔细打量了冯飞和冯啸辰两人的相貌之后,最后选择了冯啸辰作为说话的对象。他光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一个名叫冯啸辰的“小冯”,却不知道冯啸辰长什么模样。刚才他在招待所前台等候,服务员发现冯家叔侄回来,给他指点了一下,他便上前来了。
冯飞今年是40岁,脸相显得比40岁还要更老一些,已经很难用“小冯”来定义了。冯啸辰倒是很年轻,但在军大衣眼里,又显得过于年轻了,让他不禁犹豫了片刻。
“我是冯啸辰。”冯啸辰猜想到此人应当是刘燕萍替他找的关系,便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小冯同志,你好你好!”军大衣伸出双手,不容分说便把冯啸辰的手抓在手里,使劲晃了几下,以示亲热,同时说道:“我叫刘凯,是区副食品公司的,我们周经理让我来给你送张条子。周经理还特别叮嘱我,要我代他向你表示感谢。”
“他向我表示感谢……”冯啸辰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人家给自己送条子,应当是自己向人家表示感谢才对啊,怎么会反过来呢?
他当然不知道,所谓关系网这个东西,就是由错综复杂的各种互相帮忙组成的。刘燕萍与副食品公司这位名叫周礼锋的经理很早就认识,双方经常互相提供各种便利,有时候是把私事当成公事办,有时候则是把公事当成私事办。
比如副食品公司要盖家属楼,缺少一些钢筋,周礼锋便通过刘燕萍的关系,在冶金局下属的企业里弄到一些指标,解决了燃眉之急。反过来,每到年节,冶金局想给职工发点福利,刘燕萍就会找周礼锋,请他批一些“条子”,弄一些肉、蛋、奶之类的紧俏副食品,满足冶金局职工的需要。
除了这些公事上的联系之外,二人在私事上也是互相帮忙。这次刘燕萍出国,周礼锋便托她替自己在德国买一台录音机,还给了刘燕萍一些外汇。但刘燕萍去了之后,发现周礼锋给的外汇不够,后来是从冯啸辰给她的那些外汇中凑了一些。这次冯啸辰托刘燕萍帮忙解决买肉制品的事情,刘燕萍直接就给周礼锋打了电话,还说了外汇这件事。周礼锋听说冯啸辰就是帮自己凑外汇的人,岂能不热情?
刘凯是周礼锋的秘书,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领导与冯啸辰是什么关系,只觉得领导对这位小冯颇为看重,于是自然就殷勤倍加了。
“这是周经理批的条子,凭这个条子,在区里的各家副食品商店,都可以买到肉制品。如果同一家商店买不够,可以在几家商店买,商店会在上面注明数量的。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来安排就好了。”刘凯把一张盖着红图章的纸条塞到冯啸辰的手里,笑吟吟地说道。
“太感谢了,谢谢周经理,谢谢刘秘书!”冯啸辰连声说道。
刘凯送完条子就离开了,冯啸辰和冯飞把他送出门,看着他骑上自行车远去,这才展开条子细看。这条子的内容极其简单,同时也极为霸气,除了落款之外,总共只有12个字:
“凭证明供应肉制品壹佰斤整!”
第七十八章 不能让奉献者比惨
这是冯啸辰第一次亲眼见着“开后门”这种现象,而对于冯飞来说,则属于见惯不怪。当年明目张胆行贿受贿的事情很罕见,但职权部门的人互相批个“条子”,交换一点各自掌握的紧俏物资,则属于公开的秘密。就连商店里的售货员,都有权力帮“关系户”留点好东西,比如特定部位的猪肉、比较新鲜的鸡蛋等等。
当然,大多数时候,对于这种开后门的行为,冯飞只是站在旁边咽口水的那位,而不是直接的受益者。
一百斤肉制品,对冯飞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对于京城一个区的副食品公司来说,就算不上啥了。区里有各种各样的实权单位,还有一些是需要特殊照顾的,比如驻军机构、学校、医院等等,副食品公司经常需要在规定的数量之外,给这些单位额外多分配一些指标,这就是所谓机动指标。这种机动指标的分配权是掌握在经理手上的,偶尔漏一点出来给自己的关系户,谁也不会说什么。
冯啸辰笑嘻嘻地把条子塞到了冯飞的手上,问道:“二叔,这些够不够?”
“够,够,太多了!”冯飞的手都有些哆嗦了。今天的惊喜实在是太多,先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还在人世,而且还生活得不错,随后是收到母亲托侄子捎来的1万马克外汇,还有儿子可以去德国留学的信息。
最后这100斤肉制品的条子,虽然与前面的喜讯相比不足一提,但却是眼前最实惠的利益。这100斤肉制品冯飞自己家里当然消化不掉,他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可以分给哪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同事,还有一些家里生活比较困难的同事。有些职工家里长年有病人,需要营养,十斤八斤的肉制品几乎能够起到救命的效果。
冯啸辰听冯飞说太多,还有些误会,说道:“怎么,你不需要这么多吗?是不是没带够钱,或者是拿不回去。”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太不好意思了!”冯飞把条子紧紧攥在手上,像是怕冯啸辰一言不合就上来抢走,他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多呢?钱我还有,至于说拿回去嘛,也不要紧,我们同来的有好几个同事,大家一起拿就是了。这种好事情,大家高兴都来不及呢。”
看到冯飞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冯啸辰又是莫名地觉得一阵心酸。他问了问冯飞的安排,冯飞说要和几个同事一起去采购,大家还要商量一下买多少香肠、多少罐头,还有柜台上很难看到的火腿、猪肉松之类奢侈品,估计凭着这个条子也能买到一些。这件事情,冯啸辰也插不上手,索性也就不掺和了。
冯飞在京城还要再呆一天,后天坐火车回青东省。他坚决地拒绝了冯啸辰再来送他去火车站的表示,拉着冯啸辰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啸辰,你真是长大了,而且这么能干,不枉你爷爷给你启蒙了。这两天,你不用再过来了。你刚到一个新单位,总是请假不好,领导和同志们对你会有看法的。好好干,你的前途会比你爸爸和我都更光明的。”
告别冯飞,冯啸辰没有马上回冶金局,而是顺道去了一趟煤炭部。孟凡泽见他到来,满脸笑意,招呼着他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坐下,让秘书给他倒了水,然后端着自己的旅行杯坐在旁边的大沙发上,笑着问道:“从德国回来了?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我二叔从青东省过来出差,我是来看他的,顺道来看望一下您。”冯啸辰应道。
“青东省?他在什么单位工作?”孟凡泽随口问道。
冯啸辰道:“东翔机械厂,是一家三线企业。”
“我知道这家企业。”孟凡泽道,“在昂西市那边的山沟子里,生活条件很艰苦的。”
孟凡泽不说还罢,他一说起来,冯啸辰的情绪就上来了,他没好气地说道:“原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还知道他们生活艰苦啊,我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孟凡泽被冯啸辰呛了一句,想生气又找不到由头。他和冯啸辰的年龄差,得称得上是祖孙两代了,对于冯啸辰时不时曝出来的惊人之语,他只能用童言无忌去安慰自己。
“怎么,你二叔跟你说什么了?”孟凡泽问道。
冯啸辰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副部长,而且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自己实在不合适对老爷子这样说话。他把语气调整得平和了一点,说道:“我二叔什么也没说,还跟我讲了一大堆奉献的道理,说他是响应国家号召去的,不会因为生活艰苦就当逃兵。可是,我看到他和他的同事大包小包地往回背挂面,我就觉得难受。”
接着,他把自己在招待所看到和听冯飞说的事情向孟凡泽讲了一遍。孟凡泽对这些事情岂能不知,他自己也曾去视察过类似的企业,知道的情况比冯啸辰听说的又更多一些。听冯啸辰说完,他点点头,道:“三线的同志们,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为国家做了很大的贡献,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啊。”
“孟部长,这种话我听了很多了,甚至我二叔自己也说他们是很光荣的。可是,国家为什么非得把为国效力搞成比惨大赛呢?”冯啸辰忍不住又吐槽了。
这句话来自于后世网上一位智者的感慨,主要针对的是诸如为了戍边而推迟婚期、为了执行任务而不能陪妻子生产、拒绝高额薪水的诱惑坚持一线之类的报道。这些光荣事迹的背后,无不透着一种逻辑:你如果不把自己弄得妻离子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英雄模范了。
“你这是什么话!”孟凡泽瞪起眼睛斥道,“怎么就是比惨了,还大赛,真是乱弹琴!”
冯啸辰道:“难道不是吗?你们当领导的,不就是喜欢听这样的事迹吗?什么坚持工作真到累昏啊,什么妻子得了病丈夫不在身边照顾啊,依我说,以后哪个单位敢报这样的材料,先把单位领导的职务撤了。这么好的职工,都是国之栋梁,这些当领导的不去体恤,而是站在旁边等到人家累倒了,再当成自己的政绩去吹牛,这样的领导不撤了,还留着干嘛?”
这也就是孟凡泽已经习惯于冯啸辰的雷人雷语了,换成别的什么领导,听到这种话,不是勃然大怒,就是得心肌梗塞,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孟凡泽深深吸了口气,认真思考了一下冯啸辰的话,然后点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倒不能说有这种先进事迹就要撤领导的职,而是我们的确不应当提倡让职工累倒、病倒。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要让那些奉献者享受到更好的条件……对了,你说你二叔他们想买一些肉制品,没有足够的肉票,他们还没走吧?我让我们部里办公厅的同志帮他们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