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深的布局啊,布拉德曼在心里涌起了一阵怨念。
西方国家的政府在早些年也是颇有一些远见的,能够提前十年、二十年开展产业布局,也能够忍受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收益的等待。但这些年,政客和百姓都变得越来越短视了,大家想的都是及时行乐,谁还会愿意为了未来而付出代价。在一些国家,民众甚至希望寅吃卯粮,透支未来。最可怕的是,这种思潮正在欧洲大陆逐渐弥蔓,直接的结果就是最能够满足民众眼前利益的政党就最有希望在竞选中胜出,而他们执政之后采取的政策也恰恰就是如此。
相比之下,中国人却一直都在含辛茹苦地为长远的未来进行积累。50年前,他们在人均收入还不到100美元的时候,就节衣缩食,通过“156项重点工程”建立起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20年前,他们在人均收入不到300美元的时候,就制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重大技术装备研制计划,目标是在化工、冶金、电力、交通等领域形成独立自主并且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装备制造能力。
对于这样一个对手,欧佩克实在是有些过于低估了。
“加勒德先生,澳大利亚政府是否有意引进中国的这项技术呢?”格雷姆问道。
加勒德微微一笑,说:“是的,鉴于国际油价不断上升,澳大利亚作为一个石油进口国,不得不考虑替代石油的方案。中国方面承诺可以为我们提供交钥匙工程,项目造价也在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所以,我国政府对于这项技术引进是持积极态度的。当然,如果国际原油市场发生了新的变化,我们也可能会考虑其他的方案……”
说到这里,他向两位欧佩克官员递去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能不能听懂这句暗示,就看对方的悟性了。
布拉德曼和格雷姆就是干这行的,岂有听不懂对方暗示的道理。布拉德曼迟疑着问道:“加勒德先生,你认为在油价达到什么水平的时候,贵国政府会放弃这个项目?”
加勒德说:“煤制油技术对于澳大利亚是非常重要的,我国政府不可能放弃这个项目。但是,如果国际油价达到每桶40美元以上,我国政府可能会更急于推进这个项目。”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他没有承诺完全放弃煤制油项目,但后一句话则在暗示如果国际油价低于40美元,则煤制油项目的建设可能就会无限期地推迟下去。政府决策是多种利益平衡的结果,在油价不断攀升的情况下,企业和居民都会有更大的动力要求政府上马煤制油项目,政府为了取悦于民,自然就要做出表示。但如果油价在大家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而煤制油的成本又高于石油炼化,那么各方的动力就会消失,政府也就懒得再生事端了。
“可是,据我们的测算,即便是国际油价达到60美元,采用中国工艺的煤制油依然是不经济的。加勒德先生提出的40美元,是不是有些太过于低估了?”格雷姆问。
加勒德耸耸肩膀,说:“格雷姆先生,你应当再考虑一下澳大利亚政府对于能源安全的担忧。在煤制油和石油炼化的成本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澳大利亚作为一个煤炭资源丰富,而石油资源相对匮乏的国家,是宁可多花一些成本,也要推进煤制油项目实施的。”
“但40美元这个界限也实在是太低了,欧佩克不能不考虑产油国的利益,油价过低是不利于产油国经济发展的。”
“我们能够理解欧佩克的担忧,但也希望欧佩克理解我们的担忧。尤其是在过去的半年中,欧佩克采取了不理性的限产政策,导致国际油价快速上涨,这使我国的产业部门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
“我们对此深表歉意。欧佩克将在近日召开一次代表大会,商讨稳定原油生产和出口的事宜。”
“我们非常期待欧佩克的新政策。”
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加勒德把布拉德曼一行送上出租车,看着他们离去,心中暗自得意。他此次应中国装备工业公司的邀请到中国来考察煤制油项目,其实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目的就是向欧佩克施加压力,迫使欧佩克考虑增产限价。新建一个煤制油项目,投资几十亿美元,涉及到征地、环保等各种麻烦事,还要损害石油公司、炼油企业的利益,而这些企业都是拥有庞大院外游说能力的。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工业部除非是吃饱了撑的,否则何必上赶着去推进呢?
国际油价上涨,影响了澳大利亚经济。说一个最简单的,由于油料涨价,海运价格也大幅度上涨了,澳大利亚出口的铁矿石、铜矿石和煤炭的到岸价随之上涨,已经影响到了澳大利亚矿业的竞争力。打压国际油价,对于澳大利亚政府是当务之急。加勒德到中国跑一趟,做出一个打算从中国引进煤制油装置的样子,这不,欧佩克的官员就屁颠屁颠地跑来求和了。
如果欧佩克能够同意增加产量,把油价压下去,或者至少保持在目前的水平上不再继续上涨,加勒德非常乐意向布拉德曼承诺暂时不引进煤制油装置,但肯定不会承诺永远不引进。这样一个选择放在自己手上,就有了与欧佩克角力的资本,何乐而不为?
出租车上的布拉德曼和格雷姆面面相觑,他们也都是上过业余戏剧学院的,岂能不知道加勒德也是戏精出身。人家把话放出来了,就等着欧佩克做出表示。你能够控制住油价,人家就把这事压下去了。你如果控制不住油价,人家用不着真的开工建设,只要和中方草签一个合作协议,信不信国际原油期货价格就能跌到谷底了?
欧佩克能玩得起这样的游戏吗?过去也许是能玩一玩的,毕竟石油是工业的血液,掌握了石油就是握住了全球工业的命脉。但煤制油技术的突破,让欧佩克的底气泄了一大半。煤制油当然无法替代全部的石油,但问题在于,欧佩克也没有掌握全球所有的石油资源。如果煤制油能够让全球石油需求下降两成,欧佩克里的那些产油国就都要崩溃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 我们会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
随后的几天里,布拉德曼二人与远在维也纳的欧佩克总部进行了频繁的联系,他们把从加勒德等人手里拿到的中国提供的技术资料传回维也纳,请总部的技术专家进行分析,判断中方是否真的掌握了全新的煤制油工艺,这种工艺是否能够有效地降低煤制油成本,以及这种工艺是否能够迅速地得到推广。
维也纳方面展开了全面的调查,意外地发现在过去的五年中,中国已经默不作声地申请了数百项涉及到煤制油技术的关键专利,至于那些边边界界的辅助专利,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在分析过技术资料以及这些专利的内容之后,欧佩克的专家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人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掌握了这项技术。
专家们还有另外一个更可怕的预言,那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中国人有可能开发出更为先进的工艺,从而把成品油价格再降低20%至40%,届时即便原油价格跌回到2003年底的水平,也就是每桶30美元的水平,煤制油也是具有竞争力的。
必须让中国人停止这种疯狂的行为!
这是欧佩克总部向布拉德曼和格雷姆下达的命令。
“我觉得,中国人是不会放弃这项技术的。”格雷姆满含幽怨地与布拉德曼商量说。
“我认为我们和中国人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布拉德曼倒是显得挺沉着,他分析说:“你想想看,上一次那位冯先生向我们提出了保证石油供应以及限制石油价格的要求,并说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将会采取后续的行动。也就是说,他当时给了我们一个选择,那就是如果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会取消后续行动。现在他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实力,我想,他应当还是愿意给我们机会的。”
“可是,他们既然已经掌握了煤制油的技术,只要推广这项技术,就能够把油价打压下来,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和我们谈判呢?”
“这恰恰就是其中的玄机。既然他们有这样的能力,上一次他却要与我们谈判,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的确,中国人肯定有其他的想法。”格雷姆也反应过来了。电影里不是经常这样演吗,反派手里拿着枪,本来可以一枪把主角打死,却不停地向主角喊话,这就是另有所图的意思嘛。只要对方有所图,自己就有了机会,无数主角绝地反击的狗血剧情都是这样发生的。这一回,冯啸辰无疑就是一个反派,我呸,是一个极其阴险的大反派,自己或许有机会成为拯救地球的大英雄了。
统一了意见之后,布拉德曼和格雷姆再访商务部,提出想与包括冯啸辰在内的中国官员开展一次新会谈的要求。徐振波哼哼哈哈地答应了,又足足拖了一星期的时间,这才通知布拉德曼一行,说冯总经理终于有空了,可以与他们恢复会谈,会谈的地点,仍然是在商务部,而且就是他们上一次进行会谈的那个会议室。
“冯先生,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在会议室门口,布拉德曼主动走向冯啸辰,伸出手与他握手,同时在脸上尽可能地堆出了灿烂的笑容,再没有上次那样拽得一笔潦倒的模样了。
“布拉德曼先生,格雷姆先生,非常高兴能够与二位再次见面。”冯啸辰的表情非常轻松,甚至让人感觉到其中带着几分得意。布拉德曼决定了,晚上回到宾馆就找个角落画一排小圈圈来诅咒这个坏蛋。
徐振波仍然充当着主持人的角色,他招呼着双方人员进了会议室,分宾主落座,然后宣布会谈开始。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重申了双方地久天长的友好关系之后,布拉德曼这才进入了正题。
“冯先生,徐先生,在上次的会谈之后,欧佩克就稳定对华石油供应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各成员国的代表都认为,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原油进口国,对于原油供应以及油价问题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这次到中国来,就是想听取一下中国方面对于这个问题的具体要求,以便欧佩克制订相应的政策,维持双方的良好合作关系。”布拉德曼非常艺术地说。
“这个问题,应当请徐司长来说吧。”冯啸辰把球踢给了徐振波。他自己是分管装备制造的,与石油进口没太大关系,提条件的事情是商务部的任务。
徐振波也是当仁不让,当即开始陈述商务部早已准备好的要求,大致是希望欧佩克能够与中国签订一个长期的原油供应协议,保证向中国的石油出口数量以及相应价格义务。在价格方面,中方倒也没有太苛刻,只是提出在国际油价上涨的情况下,欧佩克向中国的石油出口价格上涨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能完全随行就市。换句话说,就是国际油价怎么涨,我们不关心,但给我们的石油不能涨得太厉害,需要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
虽然知道已经拿捏住了对方的短处,商务部这边也不可能把对方逼得太急。比如说,国际油价已经涨到100美元每桶了,你非得让欧佩克照着30美元卖给你,人家是不可能接受的。但如果谈到70或者80美元,对方接受起来就容易得多。国际油价其实也是一个泛泛的概念,国际上有无数石油合约,约定的交易价格相差迥异。中国需要的,只是一定程度上的优惠,这一点优惠足够让中国商品在国际贸易中保持价格优势,这就足够了。
布拉德曼是获得欧佩克的授权前来谈判的,对于徐振波提出的条件也有一些心理准备。他认真地听完,表示欧佩克将对这些要求予以考虑,接着便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说道:“徐先生,如果欧佩克能够满足贵国的要求,那么从双方友好合作的角度出发,贵国政府是否也能够做出一些表示呢?”
“欧佩克希望我国政府做一些什么样的表示呢?”徐振波明知故问。
“我们注意到,贵国刚刚在山北省开工建设了一家年产400万吨的煤制油工厂。一旦这项技术得到广泛的推广,对于国际石油市场必然产生严重的冲击,进而影响到欧佩克国家的经济稳定。我方对于这项技术的应用深表关注,我想请问徐先生,如果我们能够在石油供应和油价方面给中国以特殊的优惠,中国是否会放弃山北省的这个项目?”布拉德曼问。
“这是不可能的。”冯啸辰替徐振波回答了,“布拉德曼先生,我们在山北省开展的这个项目,与欧佩克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们装备工业公司自己研发的技术,并无针对欧佩克的意图。”
“当然,我对此深信不疑。”布拉德曼说,他不是来吵架的,而是来寻找和平的,所以这个时候不宜揭穿冯啸辰的谎言。他说:“虽然贵公司在开展这项技术研发的时候并无针对欧佩克的意思,但它的投产,必然会影响到能源市场的格局,从而对欧佩克国家产生影响,这一点冯先生不否认吧?”
冯啸辰淡淡地说:“能源是一个大产业,煤制油技术的发展,对于能源市场当然是有影响。其他的技术,比如核电、水电、风电、太阳能等等,同样也会对能源市场产生影响,难道欧佩克也要一一关注吗?”
“这些我们平时也会关注的。”布拉德曼说,“所有能源技术的革新,我们都会给予关注。不过,煤制油技术是对我们威胁最大的,一旦煤制油技术得到广泛的推广,市场上对石油的需求就会下降,这一点冯先生应当是非常清楚的吧?”
“嗯,或许是这样吧。”冯啸辰点了点头。老是装傻也不合适,他原本也是打算和对方谈判的,刚才耍对方一会,也是为了出上次的那口恶气,现在气也顺了,就没必要再和对方兜圈子了。
“布拉德曼先生,格雷姆先生,我承认,煤制油技术的发展,首先就会对石油市场产生严重的影响。正因为如此,在上一次的会谈中,我特地向二位提出了协商解决问题的要求,但非常遗憾,二位并没有给我一个恰当的反应。”冯啸辰说。
布拉德曼说:“冯先生大概是误会了,我们上次所以没有回答冯啸辰的要求,是因为我们并未得到欧佩克总部的授权,我们无法做出任何承诺。这一次,我们是带着授权来的,而且刚才也已经和徐先生进行了充分的沟通。我想向冯先生请教一下,在我们做出这样的让步之后,中方将给予我们何种承诺?”
“我们可以考虑在向其他国家转移这项技术的时候,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冯啸辰给出了一个回答。
布拉德曼和格雷姆互相对了一个眼神,尼玛,这算个什么条件?这意味着中国自己还将部署更多的煤制油项目,同时仍然会向澳大利亚之类的国家转移这项技术,充其量只是“更为谨慎”而已。
更为谨慎,这话跟没说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