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这套装置的确是冯啸辰同志发明的?”赵健听出了胥文良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道。
“你们不是说这张图是他卖给德国企业的吗?”胥文良瞪着眼说,“他卖的当然是自己的技术,还能是谁的技术?不过,这样的技术在当年留在国内也没啥用,我们秦重和浦重,都用不上这套技术。”
“可是,胥老,听说当年冯总才19岁,而且学历也只有初中毕业,他怎么可能设计出这么高明的装置?”那位冶金设计总院的工程师问道。他叫简建平,年龄与冯啸辰相仿,是一名轧钢技术专家。不过,他的专家头衔是在40岁以后才获得的,在19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正在老师的指导下亦步亦趋地学习着机械原理。
“你说这套装置很高明?”胥文良反问道。
简建平说:“我觉得还是挺高明的。”
胥文良嘿嘿一笑,说:“也许你觉得高明吧,你才见过多大的天啊?我告诉你,这样的发明对于小冯来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个小游戏罢了。”
第八百四十章 这就是冯总的高风亮节
胥文良在冶金机械领域里,可以说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简建平在冶金设计总院也算个人物,但在胥文良面前,只能算是徒孙一辈,所以胥文良可以毫不留情地贬损他,他还不敢还嘴。
听胥文良质问自己见过多大的天,简建平有些窘,他支吾着说道:“胥老,这样的技术,如果放到今天,当然不算什么,有些在校大学生也能设计出来。但这张图纸是1980年画的,那时候,咱们全国能找出几个有这种水平的人来?”
胥文良微微一笑,起身到自己的卧房去转了一圈,拿出来几幅纸张有些发黄的图纸,摊开在赵健、简建平等人面前,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嘿嘿,你们也算是有眼福了,我存了20多年,还打算什么时候捐给国家博物馆当个文物呢。”
赵健和王丰硕都看了一眼,但没看出什么名堂。这只是几张普通的图纸,上面用绘图铅笔画了一些图形,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地方的笔迹都已经模糊了。他们不是干这个专业的,甚至都不是工科生,哪看得懂这样的东西。
简建平则不同,他是专业做轧机设计的,成天就是和各种设计图打交道。他认真地看了看这几张图纸,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胥老,我看出来了,这不就是您和崔永峰老师合作写的那篇《1700毫米热轧机工艺优化》上的内容吗?让我看看,这是板坯定宽侧压装置,这是交叉轧辊设计,这可都是我们现在设计轧机的诀窍呢!我的天啊,您是说……这就是您当年的构思图吗?”
20多年前,胥文良、崔永峰联合署名的文章《1700毫米热轧机工艺优化》发表在国际冶金学知名期刊上,引起了全球冶金装备领域的震动。在这篇文章里,胥文良和崔永峰介绍了十几项轧机设计的新思想,这些思想都已经提前申请了专利。国际冶金装备巨头日本三立制钢所和西德克林兹公司为了获得这些专利,不得不拿出大批的技术来与中方进行交换,而秦重、浦重因为得到这些西方国家交换过来的专利,在轧机设计与制造方面跃上了好几个台阶。
时至今日,当年的那些新思想已经过时了,但受这些思想启发而产生的新设计思路,依然在指导着最新的轧机设计。所有的技术都是有传承的,简建平这些人为了提出新的设计思想,需要不断地回顾传统思想,胥文良和崔永峰的那篇文章,就是轧机领域里的经典文献,是他们无论做哪方面创新都绕不过去的。
正因为如此,简建平看到这几张发黄的图纸时,就明白了这上面那些略显潦草的示意图,正是文章中那些设计的最初构思。机械设计总是从构思开始的,然后逐渐成形。构思是最能够体现出设计师的天才思想的,有些大师并不需要自己画图,只要提出一些构思,然后就可以交给助手去转化为具体的设计。
简建平自己也做过这样的工作,自然能够看出这些原始的示意图中包含着如何精妙的思想,可以这样说,拿到这些草图,任何一个稍有点水平的冶金机械工程师,都能够把后面的工作完成。
“胥老,这可真是宝贝啊!”简建平满怀崇拜地说,“您当年是怎么想到这些构思的?”
胥文良呵呵一笑,说道:“小简,你弄错了,这些图并不是我画的。我记得那是1981年的时候,国家有意引进克林兹的轧机制造技术,我想不通。有位当时国家经委冶金局的干部到我家里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他看了我设计的轧机图纸之后,跟我说,我的设计思想已经落后了,需要有开放的胸襟去接受国际先进技术,为我所用。他见无法说服我,就跟我说了一些他自己对于未来轧机设计的思想,这就是他当时画下的草图。”
“您说的,难道是崔永峰老师吗?不对,他不是一直都在秦重工作吗?”简建平有些懵。这些草图居然不是胥文良画的,而这些技术却出现在胥文良和崔永峰写的文章里,那么就只能是崔永峰的贡献了。可是,这又不合理啊,简建平是认识崔永峰的,知道崔永峰一直都在秦重工作,从来没有在国家经委工作过,而胥文良分明说,这是一位国家经委的干部给他画的。
“不是永峰。”胥文良说,“这位给我画图的同志,当时只有20岁,而且只有初中学历……”
“您是说……”简建平的眼睛瞪得滚圆,他再木讷,也听出胥文良所指的是谁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里羊驼狂奔,想像帕瓦罗蒂那样高歌一曲“我的太阳”,还有,他的膝盖有点软,想跪……
赵健也听明白了,甚至比简建平反应得更快一拍,他凑上前去,认真地审视着这几张图纸,不敢相信地问道:“胥老,您是说,这就是冯啸辰同志画的?而且是在1981年?”
“正是如此。”胥文良用矜持的口吻说。
“那,我们……我们可以拍几张照片吗?”王丰硕结结巴巴地请示道。
“完全可以。”胥文良应道。
王丰硕取出随身带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下了这些图纸。图纸上有冯啸辰写的注释,未来只要做一下笔迹鉴定,就可以判断胥文良的话是否属实。一个人的笔迹是有特征的,而且不同年龄段的笔迹也会有差异。原经委的档案馆里能够找到冯啸辰当年写的报告、填的履历表之类,上面有他在1981年前后的笔迹,纪律部门做这种鉴定工作是非常专业的。
简建平此时也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了,他向胥文良问道:“胥老,您的意思是说,这些思想其实是冯总提供的,您和崔老师只是……呃,我是说……”
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后面的话真有些不太中听。胥文良替他说了出来:“你说得没错,这些思想的原创者就是小冯,我和永峰不过是把他的思想加以完善了而已,贡献最大的并不是我们,而是小冯。但是,在发表文章的时候,小冯坚决不同意我们把他的名字写在前面,甚至不愿意把名字写在作者名单里。你可以去找找当年的文章,我们只在鸣谢的地方,写到了他的名字。唉,说起来,我们两个人都是占了小冯的便宜啊。”
“可这是为什么呢?”简建平有些想不通。学术机构里,署名从来都是要争破头的事情。为了某个想法到底是谁最早提出来的,几十年的老朋友都可以反目成仇。胥文良和崔永峰的那篇文章,引用率高得惊人,如果放在今天,凭这一篇文章就可以评上教授了。冯啸辰既然是这些思想的原创者,为什么拒绝署名呢?
“这就是冯总的高风亮节啊。”赵健感慨地说。简建平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是能够想明白的。这些年,冯啸辰甘当无名英雄的事情多得很,外人不知道,纪律部门是看在眼里的。许多在别人看来是极大荣誉的事,冯啸辰会随意地让给同事、同僚。几万、几十万的费用,冯啸辰也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家族的企业掏出来,白白为国家做贡献。
一篇文章的署名权,对于简建平,或者胥文良、崔永峰他们,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但冯啸辰当年是经委的干部,并不准备走技术路线,所以在文章中署名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把署名权让给胥文良。当然,说没什么意义,也只是相对而言,有一个知名学者的头衔,对于机关干部也是很有用的,只是冯啸辰不屑于追求罢了。
赵健一直都知道冯啸辰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但他有一种想法,觉得冯啸辰现在如此,并不意味着在20多年前也是如此。毕竟,那时候冯啸辰只有20岁,世界观还未成型。可结合胥文良说的这段往事,赵健可以确定,冯啸辰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胥文良卖了半天关子,就是为了引出赵健的这句话。听到赵健这样说,他用一种倚老卖老的姿态对众人说道:“你们觉得一套弯辊串联装置很了不起,但对于小冯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发明而已。我们那十五项专利,每一项的价值都在千万美元以上,我们用那十五套专利从三立和克林兹手里换来的技术,价值上亿美元。你们想想看,如果小冯是一个贪财的人,他会把这样的技术无偿贡献出来吗?”
“我明白了。”赵健拼命地点着头,“冯总的觉悟,真是值得我们仰望的,我们不能用对待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他。”
胥文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还有,你们如果觉得他把弯辊串联装置这样的技术卖给外国人,会对国家造成损失,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你们错了。这项技术,在当年对咱们国家的轧机制造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我们的技术水平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后来,我们学习了三立和克林兹的技术,水平提高了,小冯专门找过我和永峰,给我们讲了几种新的弯棍串联技术,远比他卖给外国企业的技术要高明得多。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发明出了好几种技术,结果把最差的技术卖给了外国人,把最好的技术留下来了,分文不取,直接送给了秦重。”
第八百四十一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当年的确是把手头的一些落后技术卖给了外国公司。”
在装备公司的办公室里,刚从京郊开会回来的冯啸辰,接受了赵健和王丰硕的问话。针对对方提出的问题,他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真相。
赵健和王丰硕此次找冯啸辰谈话,基本上就是一个程序性的操作了。胥文良拿出来的证据,直接解决了关于冯啸辰所出售图纸的技术来源问题。大家完全有理由相信,一个能够指点胥文良、崔永峰写出经典论文的年轻人,发明一套弯辊串联装置是不在话下的,他或许在经验上还有欠缺,但构思有了,加上王伟龙的协助,完成设计并不困难。
所谓觉悟不够的指责,也是不成立的。他把小发明卖给外国人,把大发明无偿献给国家,这样的觉悟还不够高吗?这些发明都是属于他个人的,卖给谁,国家根本无权干预。
冯啸辰在京郊开完会,收回自己的手机,一开机就收到了一大堆短信,全都是“通讯小秘书”的留言,说某某号码某日某时给他打了电话云云,认真一看,有些电话可谓是锲而不舍,前后给他打了数十遍之多。
王伟龙这些人不敢直接给冯啸辰发短信,因为担心万一冯啸辰真的出了事,纪律部门会通过这些短信追究他们的泄密责任。不能发短信,打个电话直接说总是可以的,但电话打过来,就转到秘书台去了,所以冯啸辰会收到一大堆未接来电的通知。
冯啸辰不明就里,挑其中的几个电话回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当年的事情被人揭出来了,纪律部门正在对他进行调查。结合这几天发改委让他参加封闭会议的事情,冯啸辰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虽然知道这些,但他心里没鬼,自然也不用怕。此外,纪律部门的人没有收缴他的手机,而且放任他在结束封闭之后自由地与朋友联系,这就说明这件事情并不严重。
果然,在他回到办公室之后,赵健和王丰硕就来了,一见面就开诚布公地说了举报信和对他进行调查的事情,最后的问题就是请冯啸辰确认当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作为当事人,他的陈述也是非常重要的。
冯啸辰的回答,与胥文良的猜测如出一辙。他声称当时国家鼓励搞多种所有制,所以他想让父亲和弟弟办个企业,却缺乏足够的资金。无奈之下,他便挑了几项自己早年的发明,都是一些濒临淘汰的旧技术,通过在德国的婶子卖给了外国企业。嗯嗯,这件事没有向国家报备,似乎还涉嫌逃税,自己会让辰宇公司的法务去税务局走一趟,把什么税金、滞纳金之类的都交上。
至于说自己为什么能够发明出这么多技术,当然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很牛的爷爷啦。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学技术,经常和爷爷一起推敲技术思路,所以形成了无数的奇思妙想。当然,自己的经验不足,能够贡献出来的也只是一些想法罢了,就像胥文良他们那篇文章,自己的贡献真的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点,一点点点点……主要的技术成果都是胥老和崔总工他们做出来的。
这番话,让赵健他们又感慨了一回。冯啸辰说到的什么逃税的事情,对于纪律部门来说,根本就不关心。当年的税法好像也没那么严格吧,这种事情,不过是改革过程中的一些小瑕疵罢了。
整条证据链到此彻底完成了。果如纪律部门经常说的那样,调查不仅仅是为了发现错误,有时候也是为了发现成绩。经过这次检查,纪律部门发现了一名当代干部的楷模,值得披红挂彩予以表彰。
因为涉及到一名局级干部,而且举报的事项也非常严重,这次的调查报告,直接送到了最高层。与此同时,孟凡泽、罗翔飞也以离休老干部的身份,向高层反应了有关情况。这样一来,关于霍源地铁工程设备招标以及后来国外媒体炒作、国内某专家发表不负责任言论的事情,也进入了最高层领导的视野。
“有些基层领导干部和一些学者,非但丧失了最起码的党性,连作为一名中国人的起码觉悟都丧失殆尽了!这样的干部,以及这样的学者,留在我们的体制内,到底是在为体制服务,还是在与国外势力里应外合,拆国家的墙角,阻挡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某领导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拍案痛斥道。
王者一怒,血流漂杵。
老领导的电话再次打到了韩南彬的桌上,第一句话便是:“南彬啊,你有什么病没有?”
“病?没有啊。”韩南彬下意识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