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嘛,倒是有的,不过具体的细节……呃,还没有最后决定。”冯立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没有最后决定?这分明就是要讨价还价的节奏了,杨海帆在心里盘算道。他心想,你都已经通过乔子远向于长荣喊话了,这不就是在向我们开价吗?现在说没有最后决定,分明是想听听我们给出的价钱,再确定如何行事。不过,从此前的表态来看,冯立应当是倾向于桐川县的吧,否则怎么会先放出要把投资投向桐川县的风声呢?只要他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就有办法了,刚才那个冯啸辰不是问起特殊优惠政策吗,范永康已经给了自己授权,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一概应下。
“冯老师,我今天到你这里来,就是来听取你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的。我们桐川县40万人民都在热切地期盼晏女士回桐川投资,帮助家乡人民进入现代化。桐川县委、县政府对于任何前来投资的企业家都是高度重视的,尤其是外商投资,会纳入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刚才小冯同志问起我们对于引进外资有什么特殊的优惠政策,我想说的是,我们的优惠政策非常多,不知道冯老师最关心的是哪些方面。”杨海帆盯着冯立的眼睛,脸上写满诚恳二字。
冯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时候,冯啸辰也不再装了。他知道,如果让杨海帆再这样说下去,没准冯立就该把一些话说漏了。他挪了一下屁股,坐正了身体,对杨海帆说道:“杨主任,据我了解,我奶奶介绍的那个外商,并没有明确说要在桐川投资,东山市的条件比桐川要好得多,我倒觉得,在东山市投资也是不错的。”
“这……”杨海帆愣了,他看看冯啸辰,又看看冯立,弄不清楚这其中是什么情况。
冯立用手指了一下冯啸辰,说道:“杨主任,其实这件事情,啸辰比我更清楚。是他在德国和他奶奶谈的情况,有关引进德国企业的事情,你还是和他商量吧。”
“你……”杨海帆心中暗暗叫苦,看来情报工作还真是没做好啊,他在办事处的时候,向耿金宝了解了半天冯立的情况,所有的预案都是针对冯立做的,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居然会是冯啸辰。冯立刚才说冯啸辰在德国见过晏乐琴,他一个冶金厅的小临时工,怎么会跑到德国去了呢?
“哎呀,抱歉抱歉,小冯同志,我刚才没搞清楚情况。怎么,投资的这件事情,是你在德国和晏女士谈下来的?你到德国……是出国考察吗?”杨海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和冯啸辰聊天了。
冯啸辰点点头,道:“是的,引进一家德国企业这件事,是我随国家经委冶金厅去联邦德国考察的时候谈下来的,我奶奶帮着做了一些工作,但具体到外商那边的考虑,我了解的情况可能更多一些。”
“你是说……是你直接和外商接触的?”杨海帆迟疑着问道,冯啸辰的话虽然说得比较委婉,但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很明确的,可杨海帆怎么敢相信这一点呢?还有,不是说冶金厅的临时工吗,怎么又跑到国家经委去了?
“杨主任,刚才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父亲的,所以没向你做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冯啸辰,目前在国家经委冶金局工作,担任冶金局办公室的德语翻译。我还有另外一个职务,是北宁省林北重型机械厂的生产处副处长。这一次向东山地区引进德资企业的事情,是由我负责的。”冯啸辰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堆头衔出来,浑然不顾坐在对面的杨海帆眼睛瞪成了铜铃。
“你懂德语,还有,你是林北重型机械厂的生产处副处长……我,我怎么听说你是在南江冶金厅工作呢?”杨海帆结结巴巴地问道。
林北重机是国内数得上号的大型机械企业,杨海帆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他原本就是工厂子弟,对于工厂里的干部级别颇有一些研究。如果冯啸辰说的情况属实,那就意味着这个年轻得不成样子的小伙子居然已经是一个副处级干部了,而自己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一个副科级而已,这样的反差,让杨海帆怎么能够接受得了呢?
冯啸辰在乔子远面前,强调引进这家德国企业是晏乐琴的主意,目的是为了缩小自己的目标,让乔子远不敢染指。而面对来自于桐川的父母官,他却要改变一种说法,声称这家企业是他引进进来的,与晏乐琴没有太大关系。
这样说的原因,在于桐川还有一些他的长辈,是冯维仁的堂兄弟、表姐妹之类,以及这些人的下一代,相对于冯啸辰来说,也是叔叔、姑姑辈了。如果他们听说这家企业是晏乐琴引进的,那么难免要在冯啸辰面前指手画脚,摆摆长辈的架子,以便分一些好处。冯啸辰直接说这是他引进的企业,就可以随时把那个虚构的德国投资者搬出来当挡箭牌,让亲戚们无话可说。
再至于说他在杨海帆面前声称自己是林北重机的副处长,也是为了争取到一个说话的地位,你不是嫌我是小孩子,没有话语权吗?要不要我拍一个林重的工作证出来把你吓死?
看到杨海帆那一副茫然失神的样子,冯啸辰得意地笑了。
“杨主任,你可能不太了解情况,去年10月份我就已经调到国家经委工作了,这个情况,冶金厅的乔厅长是比较了解的。”冯啸辰淡淡地说道。
第八十八章 纯粹是闲聊
看到儿子突然耍起了大牌,冯立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冷柄国任命冯啸辰为生产处的副处长,是为了让他到新民厂去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为此还真的给他办了个工作证。冯啸辰从新民厂回来,冷柄国也没让他交证,照孟凡泽的想法,如果冯啸辰愿意叛出冶金局,投奔到林北重机去,这个副处长的衔还可以给他留着。
这趟回南江,冯啸辰向父母说了自己在京城的境遇,也把林北重机的工作证拿出来向父母展示过。冯立一方面为冯啸辰感到高兴和自豪,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好像也不太适合到处说,毕竟一个20岁的副处长太妖孽了,让大家坐在一起都没法聊天了。
如今这个场面就是如此,杨海帆来的时候,尽管极尽谦恭,但眉宇间那股地方父母官的骄傲之色是难以掩饰的。因为自己还有一大堆亲戚在桐川,都是杨海帆治下的草民,冯立对杨海帆也保持着几分恭敬,不便太过于冷落他。
可等到冯啸辰报出自己的身份,杨海帆的气焰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转而带上了一些惶恐不安的成分,或许还有几分自卑。冯立是个书生不假,但好歹也是40多岁的人,社会阅历是足够丰富的,他哪里看不出杨海帆的尴尬之色。
杨海帆坐在那里,强作笑脸,但心里的确是有些慌乱。刚才与冯立聊天的时候,杨海帆就觉得冯啸辰那副镇定和从容的神色有些不俗,只是心里有了些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冯啸辰就是一个临时工,因此也没多想什么。可等到冯啸辰亮出自己的身份,又是国家经委,又是林北重机,又懂德语,又有级别,杨海帆只觉得自己在人家眼里啥都不是了。
要说起来,杨海帆不是没有见过官的人。他服务的范永康,就是正处级干部。他陪范永康去地区开会的时候,与谢凯、于长荣这些厅局级干部也打过交道,并不认为这些比自己级别高的官员有什么了不起的。究其原因,不外是这些领导都比他的年龄要大得多,纯粹是混资历才混到了现在的级别。他总是在心里想,等自己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应当会比这些领导干得更好,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自然也就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态了。
可这一会,他真的感到技不如人了。眼前这个小伙子,比自己还要小10岁,却已经是大企业里的副处级干部了,同时又在国家经委这样的核心部门工作。如果冯啸辰是因为遛须拍马之类的歪门斜道升上去的,杨海帆倒也有理由觉得不服。可冯啸辰偏偏是有本事的,这么年轻就能够当上德语翻译,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杨海帆在行政体系里滚打多年,对于官气这种东西是极为敏感的。他分明能够感觉到,在冯啸辰的身上有一种无声的威严,这不是能够装出来的,它需要有足够的实力和内涵作为支撑。
“冯处长,我……”杨海帆语塞了,下一步该从何说起呢?杨海帆觉得脑子空空如也,几乎都有落荒而逃的冲动了。
“你还是叫我小冯吧。”冯啸辰道,“杨主任,咱们还是继续刚才的事情。引进外资的事,是我在德国谈下来的,是一家机械类企业,投资规模在100万马克左右。关于投资地点和合资的对象,德方授权我进行考察,我的初步意向是想把这家企业放到东山地区去,桐川县或许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地点,不过,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选择桐川的理由。”
冯啸辰这番话,让杨海帆的理智又回到了身上。他猛地一激灵,心中开始暗暗自责。这是怎么啦,看到一个比自己先发迹的年轻人,怎么就六神无主了?这个年轻人或许有他的长处,但自己也绝对不是一个废物,有什么理由不能堂堂皇皇地与他对垒?领导派自己赶夜路到新岭来,是让自己说服冯家的人,把企业办到桐川去,自己早就打好了腹稿,对冯立说还是对冯啸辰说,有什么区别吗?
不管对面的人是一个中学物理老师也罢,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副处长也罢,自己都有把握去说服他。对方的来头越大,自己的成就感不就越大吗?为什么要被这个冯啸辰的一个副处长头衔就吓倒了呢?
想到此处,杨海帆抬起头,用坦然的目光正视着冯啸辰,说道:
“冯处长,实不相瞒,我们领导派我赶过来,就是希望能够说服你们,把这家合资企业办到桐川去。我也可以向你们交个底,我们东山地区的领导是希望你们把企业办到东山市的,并且还指示我们桐川的领导来向你们做说服工作。也许,明天我们县里就会有领导来正式拜访你们,转达东山地委和行署领导的意思。而我今天的拜访,则是一种纯粹私人性质的拜访,我也希望不管结果如何,冯老师和冯处长都能替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杨海帆的话说得从容不迫,眼神里更是透出一种自信的神色,这让冯啸辰突然对他有了几分兴趣。在此之前,杨海帆给他的印象是一个苟苟营营的小官员,对上级谄媚,对地位不及自己的人则带着几分高傲。在冯啸辰亮出副处长的头衔之后,他也的确看到了杨海帆一时的失神,但没等他对杨海帆生出鄙夷之情,杨海帆已经完成了心理上的调整,开始进入状态了。
不错啊,这么一个小县城里,还有如此心理素质的官员,自己真是小瞧天下英雄了,冯啸辰在心里暗暗地念道。
“杨主任,今天我们就是私人聊天,你不是你们县委办的主任,我也不是投资商,今天我们所聊的内容,我也会迅速地忘记,相当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你看如何?”冯啸辰笑呵呵地说道。
“这就最好了。”杨海帆知道冯啸辰的意思,笑着应道。
冯啸辰道:“那好,既然是闲聊,就请杨哥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劝我把企业办到桐川去。”
“呵呵,那我托个大了。”杨海帆听到冯啸辰称他为哥,也不推辞,而是欣然接受,他这会也是豁出去了,就赌一赌冯啸辰的胸襟。既然冯啸辰年纪轻轻就能被委任为副处长,想必胸中应当是有一些沟壑的,自己畏畏缩缩,反而会被人瞧不起,还不如张狂一些,没准能正中对方的下怀呢。
“我是这样考虑的。冯处长引进这家德资企业,不把它放在京城,也不把它放在新岭,而是要在东山或者桐川之间选择一个落脚点,很显然是不希望它受到过多的干预。从冯处长刚才介绍的情况来看,你吸引到的只是一笔投资,而不是一个具体的项目,因此你应当是更希望能够自主选择投资的方向,而不是受人左右。”杨海帆娓娓道来,有些想法已经超出了他此前的思考,几乎就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的。
“呵呵,那又如何?”冯啸辰笑着问道,心里对这个县委办副主任又多了几分佩服。自己透露的信息不算少,但能够这么快就悟出自己用意的,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身居高位的孟凡泽,另一个就是这个杨海帆了,还真是一个人才啊。
杨海帆从冯啸辰的问话中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说道:“东山行署的想法,是拿出东山地区实力最强的鼓风机厂和东山机械厂来作为与你的合作对象,他们认为这个条件是非常优厚的。但我却认为,这恰恰是违背了你的原始意图。”
“不是啊,我觉得能够和这两家企业合资,也是不错的,至少起点更高一些,我想,这两家企业的技术实力应当都是不错的吧?”冯啸辰故意地说道。
杨海帆道:“它们的实力的确不错,但如果你和这两家企业中的某一家合资,面临就是这家企业原有生产体系的转型问题,还有二、三百名职工的消化问题。这些职工中间,当然有技术很好,你非常需要的人,但同时也有一些是混日子、吊儿郎当的人,届时你将如何处置他们呢?”
“这么说,我如果和桐川的企业合资,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吗?”冯啸辰问道。
杨海帆道:“绝对不存在。如果有吊儿郎当不接受管理的工人,我们一定会将其调离,绝对不会给冯处长和德国客商带来任何麻烦。这一点我们桐川县是可以保证的,但东山行署就不一定能够做到了。东山机械厂是200多人的厂子,要想把厂里那些吃闲饭的工人清理掉,行署的压力是非常大的。”
杨海帆算是把自己的前途都押上去了。他今天在冯啸辰面前说的这些话,如果传到谢凯或者于长荣的耳朵里去,他这个桐川县委办副主任就算是当到头了。他不可能说这是范永康的授意,只能自己把这个拆领导台的责任全背下来。
杨海帆也想好了,如果真到那一步,他就让父亲在浦江找关系,把他调回浦江,从此不再回南江一步了。
第八十九章 出乎意料的毛遂自荐
“这个理由……勉强算是有一些道理吧。”冯啸辰淡淡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和于专员探讨这件事,也不好说东山行署能够给出什么样的条件……那么,除了这个理由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有。”杨海帆毫不迟疑地答道,“建设用地、供水、供电、副食品供应等等方面,我们都会对合资企业开绿灯,保证企业的生产经营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还有,如果出现不法分子破坏正常生产秩序的问题,我们也会采取最严厉的手段予以打击,保证德国投资商和技术人员的人身安全。”
“哦,这倒不错,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德商在桐川县是可以得到超国民待遇的?”冯啸辰呵呵笑着问道。
“超国民待遇……”杨海帆咂摸了一下这个词,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冯处长,我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帖。我们会给德商提供更多的便利,但要说到超国民待遇,我觉得是不妥的。我们毕竟还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不是腐朽的晚清政府,不能再培养出一批洋大人来,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对吗?”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们书记的看法?”冯啸辰尖锐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