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冯啸辰在身份上只是临时工,但因为罗翔飞对行政处做了特别交代,要他们善待冯啸辰,行政处也不敢怠慢,在非常紧张的集体宿舍里给冯啸辰挤出了半间,让他与另外一名同样从下面企业借调上来的干部住在一起。那时候,经委的工作还刚刚恢复不久,许多部门里都有大量借调过来的干部,由于没有那么多住房可以安置他们,许多借调干部都是住在集体宿舍里的。
与冯啸辰同宿舍的那位干部名叫曾永良,已经是30多岁,借调之前是临河省临河钢铁厂的一名副处长,资历比冯啸辰高得多。对于冯啸辰年纪轻轻就能够被借调上来一事,曾永良感到颇为惊讶与狐疑。不过鉴于两个人的关系还没有处到无话不谈的程度,曾永良也就非常聪明地暂时不去打听冯啸辰的背景了。
罗翔飞在南江省的时候,与冯啸辰又进行过两次比较深入的谈话,冯啸辰的知识面之广、思想之开放,让罗翔飞极为欣赏。他原本打算,一回到京城就给冯啸辰安排一项具体的工作,让他在工作中得到历练。可回来之后,各种繁忙的事务一齐压了过来,让罗翔飞根本抽不出时间来考虑安排冯啸辰的事情,结果冯啸辰只能呆在行政处打杂,干着过去在南江冶金厅干过的那些勤杂工作。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冯啸辰终于接到了来自于罗翔飞的一个指令,那是由罗翔飞的秘书田文健带来的一个口信,让他去资料室查一些资料。
“罗局长说了,你懂好几门外语,他让你这段时间到资料室去查一下国外矿山机械发展的情况。记住,要多看些外文资料,然后整理一个综述交给我。”田文健把冯啸辰从行政处叫出来,站在门口,用冷冰冰的口气对他吩咐道。
冯啸辰没有在意田文健说话时的态度,只是问道:“罗局长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结果?”
“你尽快吧。”田文健模棱两可地答道。
“哦,那好吧,我会尽快的。”冯啸辰简洁地回答道。对方跟他说话的态度里透着冷漠,他自然也懒得去跟对方绕舌。在南江冶金厅的时候,他见惯了这种眼高过顶的机关干部,这些人总觉得自己是干部身份,而冯啸辰是临时工,他们能与冯啸辰说句话就已经算是垂青了,还需要考虑什么语调和表情吗?
“呃……”
田文健没有想到冯啸辰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有些愣了。他原本想着冯啸辰应当会问长问短,至少要问问查哪方面的资料,如何写综述,写多少字等等,这样他就有机会以一个老资格的身份好好地教育教育冯啸辰,挫一挫他的锐气。
罗翔飞这次去南江,没有带田文健一起去。田文健是事后才知道罗翔飞在南江相中了一个年轻人,打破常规地把他带回了京城,似乎还有进一步培养的意图。
罗翔飞回京之后,向田文健讲了一些关于引进技术的策略等方面的想法,让他去查查资料,再形成正式的文字。田文健察觉到,罗翔飞的这些想法与他去南江之前颇为不同,其中不乏惊世骇俗之处,稍一打听,才知道自家领导的这些思想都是因为与那个临时工冯啸辰交流而产生的。
田文健清楚地记得,罗翔飞在讲到兴奋之处时,不小心冒出了一句:“小田啊,你当我的秘书,思想也要再开放一些。那个小冯的很多想法,就让我觉得非常有启示。当秘书的人,不但要做领导的耳目,还要做好领导的参谋,这一点你可以向小冯好好学一学。”
罗翔飞这话,当然是出于勉励田文健的需要。但听在田文健的耳朵里,可就是十分的刺耳。田文健这个“小田”,与冯啸辰那个“小冯”相比,虽然都是“小字辈”,但岁数却差出了将近一倍。田文健今年已经是三十五六岁了,在给罗翔飞当秘书的过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耳聪目明、心有灵犀,谁知道罗翔飞跑到南江见了个不到20岁的孩子,回来就把他给贬得一无是处了。
从那一刻起,冯啸辰就已经被田文健挂上了黑名单,属于他需要找机会敲打一下的对象。当然,在罗翔飞面前,田文健是绝对不会表露出这种想法的,他信誓旦旦地向罗翔飞表示要抽空去和冯啸辰沟通沟通,学一学他的开放思维,以便更好地为领导服务。
这一次罗翔飞让田文健去给冯啸辰安排查资料的任务,事先也是叮嘱了几句的,说冯啸辰可能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田文健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向他传授一下。田文健满口答应,但在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个机会让冯啸辰搞清楚自己的斤两,以后别总在领导面前自吹自擂。你不过就是因为帮领导找了一张图纸,领导一时高兴,把你带到了京城,你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什么天才少年了?
作为一名局长秘书,田文健当然不会像个没涵养的生产队干部那样随随便便就把人揪过来训斥一番。他在心里反复盘算过了与冯啸辰对话的方式,他想,冯啸辰乍接到这个任务,定然会是诚惶诚恐的。他应当会向自己打听罗局长最关心的是哪方面情况,他应当查哪些期刊才能找到这些资料,要如何写才能让罗局长满意。届时,自己就可以严肃地批评他,告诉他做事情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领导想到的事情要做好,领导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更要做好,这才是一个下属的本份。
比如说:
“小冯啊,罗局长对你是非常看重的,否则也不会把你这样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临时工调到经委来。你居然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这会让罗局长非常失望的!”
“小冯同志,领导把这样一个任务交给你,是希望你能够给领导提供思路,而不是反过来让领导给你提供思路,如果你连起码的工作思路都没有,怎么能够成为领导的得力助手呢?”
“冯啸辰,南江省冶金厅难道就没有教育下面的干部干工作要自己多动脑子吗?什么事情都要问,那还需要你的主观能动性干什么?”
“……”
这是田文健预先准备好的各种批评方式,在脑子里斟酌这些语句的时候,田文健就已经感受到了强烈的快感。他在心里盼着冯啸辰赶紧向他求教,届时他就可以把这些话当成集束火力,倾泄到冯啸辰的头上,最好能够让他留下一个永久的心理阴影,从此再不敢在自己的面前得瑟。
可是,让田文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冯啸辰居然只问了一句时间要求,就不再说其他话了,似乎田文健给他交代的是一件非常简单、非常轻松的工作,他根本用不着费什么精神就能够圆满完成。
“怎么,小冯同志,对于罗局长的要求,你就没什么疑问了吗?”田文健忍不住要提示一番了。他把冯啸辰的淡定理解成了肤浅,没错,这个小年轻肯定不知道做资料综述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没准他还以为就是去资料室抄一篇现成的文章呢。
“就是矿山机械吧?没什么疑问呀。”冯啸辰用围观傻瓜一般的目光看着田文健,说道。
“那好吧,你就抓紧时间做吧。不过我可提醒你,罗局长对于工作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如果你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符合他的要求,他是会严厉批评你的,到时候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哦。”田文健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第十三章 两个借调干部
田文健的那点小心眼,在冯啸辰看来,实在是图样图森破了,没错,就是“Too young,Too simple”的意思。冯啸辰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得罪了这位田秘书,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是想找机会拿捏他一下,甚至就是带着想看他笑话的意思。
田文健肯定不知道冯啸辰是个穿越者,在他眼里,冯啸辰是个不到20岁的临时工,初中毕业学历,到冶金局刚一个星期,从未做过类似的工作,这样一个人,直接上手做这种资料综述,肯定是会有很多困难的。如果田文健不带任何成见,他应当主动地向冯啸辰说明综述的要求,甚至应当找几份过去别人做过的综述,让冯啸辰作为参考,这是老司机带新司机……呃,好吧,应当说是老职工带新职工的惯常做法。
田文健端着架子,惜字如金,显然就是要等着冯啸辰主动向他求教。以他那副神气,冯啸辰能够想象得出来,如果自己真的开口请教,田文健会用何种洋洋自得的态度教训自己,而且日后不管自己做出来的综述多么出色,田文健都会把这归为他指点的功劳,并且在各种场合声称冯啸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冯啸辰吃饱了撑的,非得自己上赶着去拜人当老师?
冯啸辰对于80年代初的人际关系不算特别了解,但他前世也是在机关里工作的,对于机关干部那点心思并不陌生。任何一个大院里都有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冯啸辰从田文健的身上就能够体会出一些来。冯啸辰可以在面子上表现出谦逊与和善,但他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傲气的:
你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吗?那我也不吝以睿智的冷笑,看你如何收场。
田文健没有告诉冯啸辰具体要查哪方面的资料,但冯啸辰清楚地知道,上世纪80年代初,经委冶金局最关注的与矿山机械相关的事情,莫过于临河省冷水铁矿、湖西省红河渡铜矿和洛水省石峰铝矿这几个大型露天矿的建设问题。在随后的几年中,经委将会推动一项大型露天矿成套设备的研制计划,相关的装备制造工作持续了十几年的时间。
罗翔飞在这个时候让冯啸辰去查矿山机械的资料,无疑是与露天矿建设有关,这一点冯啸辰有十足的把握。此外,结合后世大型露天矿成套设备研制和开发中的经验与教训,冯啸辰还明白自己应当从哪些方面入手去查找资料,以及向罗翔飞提供一些什么样的结论和建议。就后面这一点而言,田文健就算想指点他,也摸门不着。
有了罗翔飞的指示,行政处也就不敢扣着冯啸辰继续打杂了。冯啸辰领到了一张冶金局资料室的阅览卡,便开始起早贪黑地猫在资料室里读各种期刊、出版物、研究报告之类,梳理着国内外有关矿山机械方面的材料。
冶金局资料室的资料员张海菊是个热情奔放的中年妇女,岁数比冯啸辰的母亲何雪珍还大几岁。20年前,她就在资料室工作,那时候冶金局的干部都称她为小张。20过去,张海菊的女儿都已经上大学了,可她在冶金局那些老干部和老技术人员的眼里,依然是个小张。她也习惯于这样的称谓了,冯啸辰第一次到资料室去查资料的时候,张海菊便是这样向他做自我介绍的:“我姓张,你就叫我小张吧……”
冯啸辰吓了一跳,赶紧说道:“这个恐怕不合适吧?要不,我还是叫你张姐吧。”
“也行,由你。”张海菊有着北京人特有的随意与爽朗,她查验了一下冯啸辰的阅览卡,不禁啧啧连声:“哎呀,才19岁就进冶金局了,真行,家是北京的吗?什么,是南江的呀,南江我知道,下放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呆过几年呢,对了,你掐饭了吗?”
最后一句,张海菊模仿的是南江的当地方言,虽然有些跑调,但冯啸辰还是感受到了对方释放出来的善意。他与张海菊站在资料室的柜台前聊了10分钟时间,把自己的家庭背景、生辰八字、到冶金局来的原因等等都向对方汇报了一遍,顺便也知道了对方的家庭背景、她以及她女儿的生辰八字、在冶金局工作以及中间下放到地方去的各种经历。
张海菊对于这个嘴巴很甜、看起来很乖巧的小伙子颇为喜欢,聊到高兴之处,还发出了让冯啸辰去她家吃饭改善伙食的邀请,冯啸辰当然是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感动、欣喜,然后以一个拖字诀进行了婉拒。
冶金局作为经委的一个下属机构,地位也是非常高的。在冶金局的资料室里,有着许多在其他地方难以找到的内部资料,还有大量国外冶金方面的期刊。当年国家外汇极其短缺,能够拿出来订阅国外期刊的钱更是寥寥无几,也只有经委这样的权力机关才能订阅这么多各种类型的期刊。在资料室里,冯啸辰不时能够见到一些外单位前来查阅资料的人员,据说,这也是需要达到一定级别的单位开具证明,经委方面才会接待的。
资料室白天看资料的人很少,因为大多数人都有手头的工作要处理,不可能跑到资料室来躲清静。不过,到了晚上,人就多起来了,有闲着没事过来找文艺期刊看的,有为了完成领导交付的任务而不得不查资料的。冯啸辰还碰上过几个埋头做翻译的,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要翻译一些专业文章拿到中文期刊上去发表,每篇译稿能够得到几块、十几块钱不等的稿酬……
“这倒也是一个生财之道啊。”
冯啸辰最早听到有人这么说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至少在他呆过的那个年代,机关干部的收入还是不错的,至少不至于沦落到要靠做翻译来赚外快的地步。
“老弟,你现在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等你到我们这把岁数,就知道钱不够花了。”一位看上去30来岁的干部拍着冯啸辰的肩膀,略带些自嘲地说道。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另外一名翻译者连忙表白道,“稿费什么的,也不是主要原因。咱们国家封闭的时间太长了,很多实践部门的同志都不了解国外的动态,我们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一些好文章出来,也是让他们能够开开眼界嘛。”
“对对,利公利私,一举多得。”先前那位大嘴巴的仁兄赶紧附和道,大家私底下的聊天,没准就会被哪个多嘴多舌的人传到领导那里去。利用业余时间干私活挣点外快不算什么大错,但公开宣扬就不合适了。如果加个冠冕堂皇的大帽子,事情就好听了,领导也找不着理由来追究。
唱高调的那位翻译者倒是注意到了冯啸辰的年轻,他满腹猜疑地看了冯啸辰半天,然后问道:“小老弟,你贵姓啊,怎么称呼?”
“我姓冯,冯啸辰。”冯啸辰一边说着,一边在空白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这个名字略有些文气,不写出来人家很难猜出是哪两个字。
“啸辰,嗯嗯,好名字,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能够给你取这么有学问的一个名字。”那翻译者带着恭维的语气说道。
冯啸辰却是一下子就猜出了对方的用意,他笑着说道:“大哥你说笑了,我父母就是南江的普通职工而已,我父亲是个中学老师,母亲是个大集体职工,哪有什么文化,我的名字是别人帮着取的。”
“南江来的?”那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踏实了。冶金局的大院既包括了办公区,也包括了宿舍区,经常有些职工的子女也会到资料室来看书。这二位见冯啸辰年轻,担心他是某位领导家的孩子,所以说话时加上了几分谨慎。现在听他说是从南江省来的,父母也的确是普通人,那么也就不足为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