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再做言语,刘健已含笑说道:“罢了,时也命也,想是我大明该当有此一劫,善恶有报,天地有知,四时轮序,纵然雪遮穹庐终有春回之时,那些奸佞又能猖狂多久呢?”
一个面目黧黑、精神矍铄的大臣上前一步道:“首辅大人,吕大人说的是,我等百官再次进谏,未必没有一搏之力,两位大人何以单独上书,以致为奸佞所乘?”
刘健一看,是一直在陕西督理马政,被自己调回京来晋升右都御使才一个半月的杨一清,不禁欣慰地一笑道:“应宁有此志向,老夫心中大慰呀,如今八虎势强,老夫和谢老是身在其位,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你们还该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以待陛下觉悟时一举擒贼,且勿学老夫两人呐。”
杨一清刚从陕西回来,对于杨凌毫无印象,民间百姓传诵朝廷官员的事迹大多是些奇闻逸事,杨凌进京不足一年,惊奇之事不胜枚举,在士林中他虽臭名昭著,但在民间印象极好。杨一清平素毫无官架子,常与百姓打成一片,所以对他的观感也不错。
听了刘健的话,他不禁扼腕叹息,心道:“八虎京中为患,杨凌远在江南,若说是他指使,未免有些牵强,如今看八虎步步为营的计谋,以及司礼监戴义的供词,东厂范亭房中搜出的往来书信,可见这杨凌也是被人利用而已。如果朝中百官全力攻讦八虎,把执掌内厂大权的杨凌引为助力,何至一败涂地?”
这些埋怨他自不便说出,就在这时,三匹快马又自城门内驰出,马到跟前,前边马上一位文官正是李东阳李大学士,后边两人却是他的护卫。
今日两位知交好友告老还乡,他也想早早赶来相送,可是现在内阁事务全压在他的身上,一些紧要公文此时才刚刚处理完毕,立即便告假出宫,疾驰而来。
百官中一些自己不敢冒着罢官危险死谏的文武瞧见李大学士,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李东阳瞧在眼中全不介意,径穿过人群走入小亭,微喘着道:“刘大人、谢大人,我来迟一步了。”
刘健斟了三杯酒,笑道:“宾之来得正好,如今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我还料你不得空闲了呢,来来来,你我三人共饮此杯,今后再想同桌饮酒,恐机会不多啦。”
李东阳捧起杯来,感伤地道:“两位大人国之柱石,东阳本还指望与两位大人共同扶保幼主,以全先帝托孤之恩,敦料这才半年光景,两位就要离开京师,徒留下东阳一人,顾影自怜,好生感伤。”
谢迁举起杯来,却将酒刷地一下洒在地上,冷笑道:“有什么感伤的?你若是不贪恋权势,与我二人一齐上书,不就可以一起离开了么?”说完一转身,负手望着长亭外旷野,竟连头也懒得再回顾一下。
李东阳脸色一白,他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得不到许多大臣理解,就连谢迁这样的老友都误会自己是贪慕权力,有心辩解又从何说起?
风从亭中过,心中一片萧索。李东阳苦涩地一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周围百官都以复杂的眼神观察着这三位一向同进同退的大学士,各自品味不同。
李东阳放下杯子,擦了擦须边酒渍,惨然一笑,正要对谢迁再说几句心里话,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只见三十多骑快马从京城中驰来,看马上人的装束,乃是御林亲军侍卫。
吕翀忍不住兴奋地道:“莫非皇上后悔了,要追回两位大学士么?”
百官一阵骚动,连刘健、谢迁那么沉稳的人,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御林军到了跟前,却停也没停,径直冲了过去,百官不禁嗒然若丧。
……
两位大学士终于要启程了,驿马驮车拉到了面前,家眷和家人都已上了车,刘健和谢迁向众位同僚举手作别,彼此正依依不舍之际,那三十多骑御林军士兵又徐徐赶了回来,后边旗幡招展。
那些旗帜除了京营的军旗,虽然大多是临时制作,但那擎在旗手手中的玄黄天子龙旗和杨字大旗分明表示奉旨钦差杨凌回京了。
百官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行队伍,最前边一辆是刘瑾的马车,他掀着轿帘儿,大马金刀地端坐轿中,目不斜视,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第二辆马车便是杨凌的车轿,杨凌已听了前来迎接的御林军官兵禀报,前方正在为刘、谢两位大人离京饯行,犹豫再三,自己实在没有立场下轿相见,他的手举到窗帘边又放下,嘴张开了又合上,踌躇之间,马车已从众人面前缓缓驶过,杨凌颓然一叹,慢慢闭上了眼睛。
翰林院学士卢士琛盯着刘瑾远去的车轿,忽地越众而出,扫了杨凌刚刚经过的车轿一眼,朗声说道:“奸佞者,上辱先人,次辱己身,虽累百世,诟弥甚尔,日月昭昭,民心如镜,为人当戒慎自省!”
杨凌听了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假正义之名,就可以随意揣测他人之罪,动辄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谏杀人么?你们就为了‘道义’、‘正理’在外廷之间,外廷和内廷之间扯皮去吧,我抽身事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对得起历史和良心就够了。”
谢迁望着连绵不断的车队,仰天长叹一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我们走吧!”
驿马车队与京军交叉而行渐渐远去,百官站在长亭外,默默伫立,望着车队行去的方向,直到他们消失在地平线上。
弘治朝的两位风云人物,从此走下了政治舞台,弘治皇帝留给正德的权力班子,开始瓦解了……
百姓们眉飞色舞地传播着的,是东厂和内厂的精彩一战,对于两位大学士的离去和朝廷上的暗潮涌动,只有士林中人才更加关注,所以他们对杨凌的归来也更加注意。
杨凌是被抬入保和殿的,那副九死一生的凄惨模样成功地令许多官员打消了对他的疑虑,正德皇帝平素就爱看伶伎演戏,这时如同自己粉墨登场一般,小孩儿心性上来,演得兴致勃勃。
他怒气冲冲地对刚刚送走刘健、谢迁赶回来的六部九卿道:“你们看看,朕派杨卿巡视江南税务,杨卿尽忠职守,各地上缴的税赋不但及时,比去年这时还多了一成,几个不法税监也受到了惩治,这样的忠臣是奸佞吗?”
正德说着,绕过龙书案,走到杨凌身边说道:“杨卿先回府去好生将养,愈后再尽力为朕办差!”
他说着俯下身子似探察伤势,却悄悄捏了捏杨凌的手,悄声说道:“爱卿这些日子不便上朝,回头我再去看你,给我讲讲打海盗的事。”
杨凌抬头一看,见正德淘气地向他眨眨眼,忙咳嗽几声掩住了笑意,他怕待得久了被人看出破绽,忙故作虚弱地道:“是,微臣遵旨,微臣先行告退。”
杨凌被阻在城外,京里发生的事自然与他无关,他既回家休养,瞧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估计没有一个月半个月也起不了床,朝中的人事更迭、权力角逐他也很难发生作用。
政治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攻击,看着两个大汉将军抬着杨凌走出大殿,众大臣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掌握着“批红”权的新内廷和两位大学士求去留下的权力空白上,杨凌这个始作俑者成功地退出了风暴中心,隐入幕后。
车到威武伯府前,杨凌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次想跳起身冲进房去,那里是他的家,有他最爱的女人。尤其是幼娘,自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一个无论富贵贫穷、生老病死都愿与他相依相随的小女子。
或许是近乡情怯吧,杨凌的心怦怦地跳着,胸口有些发热,只想马上看到那个比自己更坚强,却把自己当成她的天的娇俏女孩儿。
直到成绮韵和高文心都下了车,娉娉婷婷地立在石阶下回眸望着他,杨凌才从痴望中惊醒过来,连忙说道:“快,快抬我下车!”
如今身边虽然都是自己的人,但是毕竟人多眼杂,万一自己走下车的事被人看到传出去,总是一桩麻烦,这戏还得装进家门才行。
成绮韵是孤身一人随来京师,两个情同姐妹的贴身侍女同样不会骑马、不通武艺,所以留在了金陵。
她虽是内厂二档头,可是让一个女人独自住进军营有诸多不便,何况既然自己已安然回京,还要与她筹划大事,所以杨凌将她安置在家中,准备三日后就派人护送她返回金陵准备劝说百官同意解除海禁的大事。
门扉扣开了,老管家先是一眼瞧见旧主人高小姐,不禁神色一喜,再看见躺在木榻上的杨凌,不禁吃惊地抢过来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杨凌见一些村夫和孩子好奇地站在远处观看,便摆了摆手道:“走走,进去再说。”
这些日子东厂对这一带监视甚严,内厂派了大量人手在暗中保护,并且嘱咐府上的人轻易不要出门,为恐三位夫人担心,对于杨凌的消息他们更是严密封锁,所以威武伯府中人只知道内厂与东厂交恶,大人还在江南巡视,京中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竟一无所知。
杨凌叫两个亲信侍卫将他抬过中堂,进了后院女眷居处的月亮门,才翻身下去,一边解着身上乱七八糟的绷带,一边笑道:“老管家勿需担心,府里的人嘱咐一下,口风都把严点儿,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老爷我受了重伤,别的不要乱讲。”
老管家人老成精,虽然不知就里,也晓得老爷这么安排必有用意,他是破过一回家的人,自做了威武伯府的管家,权势地位与往昔大不相同,所以对现在的生活倍加珍惜。
这些日子知道有人与杨家为难,他也忧心忡忡,现在见老爷安然回家,心中只是欢喜,他忙不迭地应了,赶紧跑下去吩咐厨下今日多备丰盛菜肴。
杨凌解下裹伤白布,高文心早已解开随身带的包袱,取出一袭青衫,就站在月亮门里穿好,然后再带着二人向内院走去。
曲廊一转,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恰恰走了过来,瞧见杨凌迎面走来,她惊喜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咣啷一声丢了铜盆,转身就跑,一串“老爷回府啦”的尖叫瞬间传遍了后院儿。
杨凌怔了一怔,瞧这女婢惊喜忘形的模样,不禁摇头苦笑,可是自己府上的下人能对自己有亲人般的感觉,也真是很窝心的感觉。
成绮韵随在后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黛眉轻轻地蹙了起来:杨府的下人怎么这般没有规矩?江南那些普通大户人家也最讲礼法,谁家的下人敢这般放肆?真该好好惩戒一番。
杨凌抢前一步拾起铜盆来,才堪堪走出几步,挂满紫红葡萄的廊架下,一道翠衫倩影就疾掠过来:“相公,相公……”
杨凌心中翻腾起一股喜浪,虽然离京近两个月,这是这声音还是那么熟悉,“相公”,那是幼娘对自己的专属称呼,只有她才这么叫自己。
杨凌张开双臂,铜盆再次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向一旁滚去,一个柔软的身子和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扑进了他的怀抱。
成绮韵再一次怔住:她可是堂堂的三品诰命夫人,举止步态、言行礼仪都讲礼法的,怎么这般……真该……真是……真的……好动人,她心中忽然有些羡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