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作,还是五叔人老成精,忙说道:“江山都是人打出来的,谁听说过命中注定做皇帝,不用自己去拼就能坐天下的?那除非是现在皇帝的太子了。
宋太祖、朱洪武,都是和一帮好兄弟肩并肩打下万里江山,什么早有帝王之相,还不是成了事才有人穿凿附会的?咱们干的是强盗马贼买卖,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谁也不是孬种,拼一拼未必就打不下江山来。
好了,咱们还是好好商议一下吧,莺儿刚刚说过了,弥勒教也想着造反呢,正是乱世出英雄,就看谁能拼谁能打。今儿杨凌不是率军进了城吗?照莺儿的话,那正德皇帝肯定也在军中,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替死去的兄弟报仇,想想怎么干掉正德吧。”
杨虎心中暗暗感激,忙接过话头道:“五叔说的是,看来弥勒教应该也跟着来了,咱们应该多注意杨凌的动向,弥勒教会驱狼斗虎,咱们绿林道上的好汉难道就不懂这个?皇帝难得出京,乱中取利,找个机会杀了他!”
红娘子道:“我不同意。一路来到大同,路上灾民不断,这几天我细细想过,弥勒教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官兵正在围剿山寨,如果皇帝在这儿出了事,这笔账势必又要算到我们头上,到那时就是穷举国之兵对付我们,斩草除根都是轻的。”
她瞟了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说道:“而且……鞑子正在关外大战,我们起事是为了替天行道,若是这时皇帝死了,鞑子趁乱进关怎么办?咱们霸州百姓首先遭殃。再说……”
她的眸子朦胧起来,半晌才怅然道:“咱们真能打下天下么?如果打的下,咱们会治理天下么?咱们原来说吃大户、不纳税、不逼百姓养马,那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腰疼,真做了天下,不这么干能行么?”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不解她何以说出这种论调,杨虎已愤愤不平地抢白道:“照你这么说,我的两百个兄弟就白死了?这个仇就不报了?”
红娘子咬了咬唇,轻声道:“咱去杀人家,难道叫人家伸长了脖子等着咱砍?咱们觉得杀富济贫是替天行道,官府抓贼何尝不是理直气壮?更何况他是为了自保。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刘老道胡说什么天相生变,帝星将灭,咱们也不会带了人上京,我恨!恨只恨给弥勒教拿去当枪使,弥勒教隐在暗处,总舵在哪我们不知道,教主在哪我们不知道,要报仇都无从谈起。”
她眸中星芒一闪,恨道:“咱们这几个人,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了皇帝吗?况且弥勒教也要杀皇帝,他们树大根深,必定早有准备,皇帝一死,他们必定有周详的计划谋夺天下。
我们的势力被官府伤损太大,很难和他们争雄,如果我们杀了皇帝岂不是为他人做嫁妆?弥勒教和我们有血海深仇,他们想做什么,我就偏不让他成功,我是要等着弥勒教动手,跟在暗处做些手脚,把这件事坐实了是弥勒教干的,把这把火引到弥勒教头上。”
杨虎又气又恼,在他心中可不觉得那群走街串巷装神弄鬼、蛊惑乡民的妖道有什么了不起,霸州马贼过处,连卫所官兵都闻风丧胆,何况是一群只会抡锄头的百姓,靠他们能得天下?
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如今的朝廷才是他成就大事的最大障碍,杀了皇帝,大明朝群龙无首,各地有野心的藩王必定你争我夺,就算弥勒教也趁机起事,他仍觉得那样胜算更大。
如今听妻子当着自己的心腹说出这么泄气的话,居然还想保皇帝、借官兵的力量对付弥勒教,真是小肚鸡肠。女人若是恨上一个人,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杨虎忍不住怒道:“女人见识,被他们利用了又如何?就算没有他们,我们早晚一样要对付朝廷,如今有他们打正德的主意,我们正好浑水摸鱼,这机会千载难逢,怎可错过?”
红娘子起身怒道:“女人见识怎么了?你有见识又怎么会被人利用?你读过几本书?我觉得咱们原本的打算确实太过浅薄,打打杀杀的咱们还在行,这些大道理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
杨虎也火了,又气又笑道:“这叫什么话?怎么突然又扯到读书上去了?难道你的这番大道理是教书先生告诉你的不成?”
“我……”红娘子噎了一下,恨恨地一跺脚道:“我旁的不知道,就知道弥勒教是我们的仇人,他们想杀皇帝,我想利用皇帝杀他们。我就知道你若趁机动了手,山寨的兄弟,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全都要跟着你无处藏身,反倒让弥勒教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我咽不下这口气。”
五叔见二人又要争吵起来,连忙道:“杨凌今日刚到大同,一时半晌不会离去,我们无论是否动手,都不急在今日,待我们探清他们的根底再作打算不迟,你们夫妻死里逃生,刚刚见面,不要再伤了感情。”
他说完对杨虎一努嘴道:“一路赶来还没顾上吃顿饱饭,走,咱们爷们赶快洗漱一下先去吃点东西,喝上两杯。”
红娘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腰肢一扭,一屁股坐到床上,负气地别过头去不说话。
杨虎被五叔拉了出来,其他几位兄弟见势不妙,连忙也跟了出来。冯福至悄声对旁边一个兄弟道:“我觉得大嫂说的有道理呀,再说……山门被捣了,有些山寨已经对大哥的天命所归有所怀疑,要是刘老道是弥勒……”
“嘘……”另一个人看出杨虎夫妻都压着一肚子火,忙拉了拉他衣襟,冯福至忙闭了嘴。不过杨虎耳朵甚灵,已将二人的低语听得清清楚楚,他正在火头上,一听了这丧气话直恨不得反手给那冯福至一记大耳刮子。
杨虎忍着气向前走,想起冯福至的话,也不由暗暗心惊,自己山寨的兄弟那是没话说,一定信得过的,可是这两年招兵买马、扩张甚速,收服的各处山寨很有一些是被他的武力所慑服,或迷于他真命天子的传言,如果这消息传出去……
如果暗嘱这几个兄弟隐瞒此事,那不是摆明了骗人,摆明了连自己也怀疑自己的命相了么?绿林道上谁不知道大哥杨虎,是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这话如何对他们说的出口?
杨虎一边走,一边暗暗琢磨着解决的办法,走着走着,一个邪恶的念头忽地掠过他的心头,让杨虎自己也暗暗一惊,他连忙抬起头来,连想也不敢再去想。
……
一大早,杨凌和张永带着二百亲随赶去代王府拜见,正德混在侍卫中怡然自得,以往去哪儿他都是正角,众星捧月的言行举止都要注意些帝王风范,如今一身轻松,望着路旁低矮的房屋,闲散经过的士卒,和趁着大年挑担推车街头叫卖的小贩,显得异常新奇。
纵是堂堂的九五至尊、天下共主,混在这些侍卫中,看来也就是一个寻常的侍卫,从外边看过去,扫上一圈也未必有人能够看出他有何不同。
代王府坐落在东大街上,坐北向南,共辟有四门:东曰东华门、西曰西华门、北曰后宰门、南曰端礼门。端礼门为王府的正门,王府四周围有土夯砖砌的高大围墙,使它成为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独立大院,老百姓都称之为“皇城”。
端礼门前一道十余丈长高近三丈的巨大照壁,用孔雀蓝、绿、正黄、中黄、浅黄、紫等色的琉璃拼砌出一座富丽堂皇的照壁,须弥座上平托九条琉璃壁龙。
壁身下部是青绿色的汹涌波涛,上部是蓝色的云雾和黄色流云。巨龙之间以云雾、流云、波涛、山崖和水草相隔相联,五彩斑斓,蔚然壮观。
这九龙壁比京城皇宫的照壁还要大得多,皇十三子朱桂和燕王朱棣是同母所生,彼此关系在皇子中近了许多,两人的王妃又都是徐达的女儿,关系更形亲密,昔年建文帝削藩,先拿代王下手,把他囚禁了起来,燕王造反成功,才把他救出来。
后来刁蛮的代王妃进京见了京中照壁,回来后非要代王修一座比京城更大的,代王怕老婆,忙不迭应了,结果就出现了这座九龙壁。
杨凌和张永递上拜帖,不一会儿王府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从里边迎出来,杨凌和张永忙下了马,王府总管满面春风地笑道:“王爷听说两位钦差大人到了,甚是喜欢,着奴婢前来相迎,两位大人,请吧。”
杨凌和张永忙含笑应了,各带了八名侍卫在代王府总管的陪同下步入王府。过承运门、承运殿,崇信门、存心殿、向西一拐来到银安殿上,这是王府主殿。
地上的水磨青砖,一块块方方整整,磨砖对缝,平整如镜。代王身着蟒龙袍笑吟吟地迎了下来,代王五十多岁,白面微须,矮矮胖胖的,但瞧起来人却和气得很。
虽说二人是钦差,但代王是皇族,原本不必这么客气,但这两人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大臣,这一代的代王为人低调,可不愿惹恼了他们。
大同虽因严冬和战争显得萧条许多,代王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殿一厅,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具匠心,银安殿上朱漆粉垩,雕梁画栋,真是金碧辉煌,豪华尊贵之极。
二人是钦差,王爷先以臣礼叩拜,向皇上问安,二人昂然直立,代正德受了礼,然后再向代王叩拜,双方好一通客套,这才分宾主落座。
寒暄良久,代王问道:“皇上请两位大人赴大同劳军,并巡视边关战事,不知二位何时召杨一清回城啊?”
杨凌欠身答道:“回王爷,下官听说前方战事甚急,杨总制身为主帅,不可贸然离开战场,所以我想明日和张公公同去镇羌堡看望杨大人,并视察那里的防务。”
代王呵呵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了缝儿,不断点头道:“甚好,甚好,今年鞑子重兵云集,本王着实担心得很呐,幸亏皇上派了杨一清这员干将,仗打得有声有色,是该犒赏的。”
他举起茶盏,轻轻啜了口茶,微笑道:“虽逢战事,可是本王要纳侧妃,皇上已经允了,这事儿就不能耽搁了,五日后本王纳侧妃过门儿,两位钦差大人到时一定要来王府饮杯水酒呀。”
王爷若纳个寻常妾室,无须禀明皇帝,可是侧妃也是王妃,必须要请旨要皇帝颁下诏令圣旨,载入皇室宗族谱录才行。这位王爷年约五旬,还大动干戈纳个有身份的妃子过门,看来是爱极了那位姑娘了。
杨凌和张永见他端茶,已经站起身来,听了这话不禁相视一笑,齐齐俯身道:“原来王爷有大喜事,恭喜恭喜,五日后,下官一定来王府相贺。王爷事务繁忙,下官二人不敢多有打扰,就此告辞!”
第189章 君行塞上
钦差仪仗缓缓走向驿馆,城里百姓见惯了大队官兵,没人在乎这支二百多人的队伍,仍然为着自己的生活忙碌着、享受着。
这些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百姓,所求并不高,今天鞑子离得远一些,风小一些,阳光暖一些,都是一件值得他们庆幸和开心的事。
大同有寺院、尼庵、道观上百座。城中处处可见,真可谓是寺庙林立,殿堂壁连,香烟缭绕,经诵不绝,这常年杀伐之地,俨然是佛国胜地。
寺庙道观前边的空地,照例都是摊贩们集中的地方,由于大同是蒙古通往晋冀鲁豫的咽喉要道,因而尽管双方战事不断,集市上出售的许多货物仍是蒙古人的皮草、药材、马具等货物。
集市上也有很多蒙古人,并没有汉人对他们存有敌意,彼此离得这么近,许多活不下去的蒙古人偷偷跑到汉人的地方做苦工、卖货物,大户人家大多还养了些忠心耿耿、身强力壮的蒙古武士,这些人常年生活在此,对于汉人的感情比自己的部族更深。
再加上那时没有快捷的通讯方式,所谓奸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真打听到点情报等他们送回去也早已失去时效,远不如战场上的斥候管用,所以巡抚衙门对他们看管也不甚严,只要有人作保、随身不携带武器,他们的人身自由同汉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