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正德点头,她走上前像个大姐姐似的一本正经帮他整了整衣领,叮嘱道:“跟着皇帝出去,那一定风光得很。可是你年纪小,不通世务,要懂得照顾自己,莫要君前失仪,给我哥丢了面子,也影响自己的前程。”
正德点了点头,忽然笑道:“你自己年纪不大,却很懂得照顾别人,以前就是这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次你关切、同情的眼神……”
唐一仙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道:“我以前的事?我一件也想不起来,表哥事情又多,我也不好问他,我怎么关切同情你了?说来听听。”
正德自悔失言,支吾片刻,只好硬着头皮道:“有……有一次,你和……大人的二夫人、三夫人上街的时候,被一个无赖纠缠,我恰巧看到了,就上前阻止,猝不及防被那无赖一拳打中了鼻子血流不止,你递了一块手帕给我……”
唐一仙“噗嗤”一笑,嗔道:“你这傻子,那算什么关切同情呀?就算过路的仗义执言,也只有我感激人家的份啊。你呀,别人给了你好处,是该记在心里,可是也不要自甘菲薄,觉得自己身份低微,给别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正德点点头,心道:“要不是杨侍读带我出宫,我怎么会遇到你?这么说来,我该感激的应是杨凌才对。不过反过来说,要不是我闯去‘莳花馆’,杨卿又怎么会遇到他的两个爱妾,还被我赎出来赐给了他?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次再见到你,是那么难得,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眼前了。”
……
数千铁骑浩浩荡荡走上街头,今日是正式会盟之期,皇帝来到大同的消息已不必遮掩,总不成大国之君在自己的国土上与一个小部落会盟之时还要遮遮掩掩。所以杨凌从代王府借来全套的仪仗,又新置了黄罗伞盖。
代王和大同巡抚胡瓒驱马前行,送驾出城,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銮驾经过的街道封得严严实实,百姓们都在官兵设立的警戒线外惊奇地看着或许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见到的皇帝仪仗。
街角处,崔莺儿冷静地打量着连绵不绝的大队人马,明黄缎面的御轿到了,左右各有三十二名穿着飞鱼补服、佩绣春刀的大内侍卫,将轿子围得风雨不透,只能看到轿顶的黄罗伞盖冉冉而过。
霍五叔悄悄挤了过来,示意她向后退了几步,悄声道:“方才那片打太阳旗、月亮旗、飞虎旗的仪仗中间,就是杨凌和代王、胡巡抚,侍卫重重,根本没法子下手。”
崔莺儿一愣,反问道:“五叔,你刚刚不是说去方便一下么?怎么跟着仪仗走下去了?”
霍五叔自悔失言,忙解释道:“刚刚解手回来,瞧见仪仗过去了,我来不及见你,就跟着下去了,看这样子,一出了城更无法下手,会盟之后皇帝回京,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崔莺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既然事不可为,我们……就此罢手如何?皇帝与朵颜三卫会盟,开辟互市,边关百姓都高兴得很,如果我们搅乱了此事,不知要受多少人唾骂。”
霍五叔四下扫了一眼,说道:“不急,皇帝亲自来大同,显然甚是重视这次结盟,此事一毕,大同官员必摆酒设宴,为皇帝庆功,杨凌的应酬也一定不少,我们还有机会。”
崔莺儿心中轻叹一声,黛眉锁起一抹愁雾,霍五叔如此热诚,叫她还能说些什么?
她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懒洋洋地道:“嗯,我们先回到藏身之处吧,今日城中封锁更严,皇帝出城回来,也势必有数千军兵护持,杨凌就在他的身边,今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谁能靠近皇帝的身边?”
……
皇帝仪仗在五千精兵的护卫下缓缓向白登山行进,探马犹如走马灯一般往来不断,杨凌听着花当入关的行程,控制着大军行进的速度。
皇帝不可以比花当先到,一定要让花当恭候着皇帝才行,但大明是主、朵颜三卫是客,又不能让他们反客为主在白登山下等得太久,这时间的拿捏就大有学问了。
白登山上遍插锦旗,两行官兵从山脚一直排到山顶。朵颜三卫和女真各部的首领们刚刚在山脚下将兵马列阵整齐,杨凌的大军也到了。
朵颜三卫的大军没有统一的服装和旗帜,连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但是那种冲霄的豪迈之气却尽显彪悍英武,正德在大轿中远远看见,不由赞叹道:“昔年朵颜三卫随永乐皇帝攻金陵,每遇南军皆以三卫兵马为先锋,三千骑对三万骑,一冲即垮,如今他们的战力远不及当年,可是看现在这般气概,你就可以想象当初的朵颜三卫该是怎样的威风!”
张永赔笑道:“皇上,咱大明军威也不弱呀,当初我就奇怪呢,杨大人从十二团营十余万大军中挑选健卒,何以有些武艺精湛但长相清秀的兵卒弃而不用,专挑武艺好、相貌也必须粗犷豪放的大汉,如今我才明白其中用意。”
正德听罢笑而不语。
大明军果然并不逊色于朵颜三卫,五千骑兵,个个膀大腰圆剽悍威风,金光闪闪的盔甲、如林的枪戟森然向天,看这军容果然吓人。
“唏聿聿”的马嘶和悬腰的佩刀并响,夹道欢呼和拥簇,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正德的大轿才算到了白登山下登山口。花当大首领已率领三卫贵族首领和女真三部的酋长恭候在山口。
皇帝仪仗分开两旁,杨凌勒马停缰,抬头望去,当先好一条大汉,威猛的气势在那张赤红的方脸上表露无疑。
杨凌的一双眼瞳似闪电般锁定在他的身上,“怎么是喏木图?花当呢?”杨凌暗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按紧了腰间佩剑,他正要大声喝问,喏木图已解下佩刀丢给身后一名侍从,赤手空拳自两列刀枪森然的大内侍卫中间昂然而来。
他大步如飞直趋大轿之前停了一停,这才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拜倒,从喉中迸出一个如雷般的洪亮声音:“朵颜三卫指挥同知花当,叩见大明皇帝万岁、万万岁!”
第208章 谈笑用兵
鲜血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虽然天气寒冷,仍然弥久不散。
伯颜立在可汗大帐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一头野兽。数百匹被杀死的战马横卧在雪原上,鲜血汩汩流出,殷殷染红了大地。
此次出兵所掳财物损耗一空,原本早该及时退去,可是为了等候明朝皇帝行致搏命一击,数万大军一直逡巡不去,如今辎重已经全部用光,士卒只能靠雪原下挖出的草根、老鼠、野狼、野兔维生。
数万大军漫山遍野地翻地挖掘那又肥又大的老鼠,用刀撬、用水灌,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全民灭鼠害运动。草原老鼠掘洞群居,过冬时一只大沙鼠要屯积干草数十斤,鼠害发生的地方,洞道纵横,水土流失严重。有的甚至形成了大面积寸草不生的“鼠荒地”,看现在的光景,鼠害为之一空,大同城外这片草原开春一定水草丰美之极。
如今士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各部落酋长若不是知道隔着一道长城就是大明皇帝,因此严厉压制各自的部下,恐怕早已有人哗变了。
眉如远山秋黛,眸如盈盈秋水,赛里木卓尔轻轻走到伯颜面前,担忧地说道:“大汗……”
粗重的呼吸平稳了一下,伯颜回眸一笑,眼神恢复了往昔的镇静和精明,他昂然向面前的各部首领和士卒们大声道:“我们在大同城外苦战近六十天,兵困马乏、粮草短缺,为什么不回到我们的草原上去?”
他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向大同方向一指,大笑道:“因为大明的皇帝就在山后面,这山上的长城,是汉人牢固的屏障,大明的皇帝,是汉人心里的又一道长城,皇帝死必天下大乱。
如今机会已经来了!我们的内应将打开拒虏门,我将亲率大军兵马片刻不停奇袭白登山,由英雄的火筛将军攻大同,牢不可破的大同城堡也有我们的人,他们将打开西城,将我们的大军迎进去,最美味的醇酒、白羊儿般细嫩的美人儿,将在那里等着我们的享用!
儿郎们,占据这座大城,南攻太原、北攻宣化,半壁江山唾手可得。大都,将重回我们的怀抱,中原,将再次变成我们的牧场。来吧,每一个汉人,都将成为睡在你们帐幕边上的奴隶,每一个汉人女子,都将把她的初夜恭恭敬敬地奉献给你,汉人的财产和女人将任你取用!”
狼群般的嚎叫在伯颜的煽动下此起彼伏,征服和掠夺的欲望在每个鞑靼战士的心里重新燃起,伯颜满意地看着重新变得杀气腾腾、斗志昂扬的战士,大手一挥喝道:“饮雪水、吃马肉,所有的战士饱餐一顿,日上山头,就杀进关去!”
嗜血的战士们兴奋了,整个雪原为了最后一战而沸腾起来,大块的马肉还带着血丝,就被士兵们从锅里捞出来狼吞虎咽地吞嚼着,各部酋长紧锣密鼓地做着战争准备,帐幕和为数不多的车辆,交予老弱病残看管,集中轻骑快马准备突袭入关。
杀气弥天,就连伤的、病的、老弱残疾的鞑子都向他们的领主努力争取着抢先进关、去杀戮、去掠夺、去强奸女人的机会。不需要做更多的动员,每个人都知道汉人的江山是多么富庶,汉人的女子是多么美丽,贪婪让最孱弱的士兵也变成了一头猛虎。
一个蒙人打扮的人被匆匆带到了伯颜可汗的大帐,伯颜听他说完关隘上弥勒教传来的消息不由面上变色,沉吟良久他才展颜一笑,对那人道:“很好,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到山口继续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那人按胸施礼道:“遵命,我现在就赶回拒虏口。”他刚刚转过身,伯颜就擎出一柄雪亮的弯刀,一刀刺入他的背心,那人愕然回头,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伯颜。
伯颜冷酷地一笑,刀离体,血标出,那人一头栽到地上。卓尔惊讶地捂住了檀口,直至那人气绝,才骇然道:“大汗,你怎么杀了他?”
伯颜面色阴霾,见帐中没有旁人,这才低沉地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弥勒教在大同西城的内应已经被明朝钦差斩杀了,本想直取大同,北阻关上回援的明军,南截正德的退路,然后……”
卓尔忧色忡忡地道:“如今怎么办?”
伯颜摇头道:“没有退路了,消息不能泄露,这个探子是土默特蒙郭勒津人,是火筛的族人,不能被火筛部知道我已经得到这个消息。”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淡地道:“让火筛继续去啃这块硬骨头吧,我们先杀皇帝,再回头取大同!”
……
拒虏门,只是一座简陋的土堡,由于两山夹峙,地势险峻,前方是并不算开阔的河谷地,鞑靼又没有太犀利的攻城武器,一旦有敌情烽火燃起,左右关隘可以迅速通过长城向这里运兵,所以这里平时只驻扎两个百户的兵力,由一位副千总管辖并兼管一个百户所。
伯颜可汗大军进入山西境内后,这里又征调了一百名五台山的僧兵。那时义勇和僧兵遇有战事时常被征召参加战斗,战后再返回原址。
这位副千总二十出头,姓李名义,上任刚刚一年有余。这人生得英俊不凡,但是一身武艺十分高明,而且为人和气,对于士卒有时同鞑靼牧民私下倒买些铁锅瓦罐不予追究,所以甚受将士们的拥戴。
一大早他就心绪不宁地登上瞭望台时时向关外谷地察看,守台的士卒见千总大人神情凝重,便笑道:“大人,虽说杨总制下令,这几日所有关隘、卫所、烽燧全面戒备,可是听说伯颜的大军粮草不济,不是已经准备返回大漠了吗?大人何必如此在意?再说自从战事一起,咱们这个关隘一向只有小股鞑子前来袭扰,这个时候更不会有大军来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