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这身打扮清丽脱俗,一张雪白清秀的瓜子脸,长睫弯弯、五官明媚,若非腰间斜插短剑,简直就是蟾宫中走出来的仙子,飘逸出尘,身畔应有白兔桂枝相伴才是。
崔莺儿怔怔地瞧着杨凌,眼神复杂,一动不动,恍若不知自己刚刚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儿回来,杨凌被那一丛弩箭吓了一跳,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说道:“退下去,统统退下去!”
众人一愣,奇怪地瞧向杨凌,杨凌恼羞成怒,喝道:“没有听到我的话?统统出去!”
众番子一见杨大老爷马上就要翻脸,立即从善如流,顺道抄起马大神和那个牛烘烘的小厮,开始清场。
伍汉超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道:“大人,这……这……”他心中暗暗焦急,大人的命令不能不听,可这女人毕竟是绿林道上的好汉,万一对大人有了歹意……
刘大棒槌心眼直,不会想那么多复杂的问题,他大脑袋左右一晃,见大帅和那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匪眼神儿直勾勾地对视,简单的思维马上得出了最合理的解释,他咧开大嘴对伍汉超笑道:“伍大人,俺上次就说了嘛,那个……那个红拂夜奔,这一定是被俺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再穿红衣,就穿了一身白,嗯嗯,这才有眼光,挑上咱们大帅……”
杨凌被他说得浑身燥热,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急忙打断这浑人的话,大吼道:“马上滚出去!”
刘大棒槌吓得一跳,连忙扯起犹豫不决的伍汉超逃了出去。
厅中一空,一静,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
杨凌见崔莺儿俏脸上神色不善,心中不由一凛:“她该不会因为我占了她的身子,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专程回来杀我的吧?不会呀,她方才说什么……她的人受了伤?”
杨凌吞了口唾沫,打着颤音儿强笑道:“我……我没有想食言,可是皇帝在军中,如果闹出一桩刺杀钦差案来,这事必定为京中百官所诟,故此想回京再……”
崔莺儿忽地别过头去,杨凌还待说话,忽听她苦苦一笑,幽幽叹息道:“你……你不要再说了,也不必再扮钦差遇刺了,我……我留信给你,只望你心口如一、一诺千金,可谁知……”
她咬了咬唇,转过头来时已珠泪盈盈:“毁诺背信的事,我红娘子一向不耻,可谁知不能守诺的却是我们,你是官、我是贼,如今既然碰上了,要杀要剐由得你。”
杨凌听她语气就知道她必是已见过了杨虎,那人利欲熏心,既然苦心经营多年,是不肯放弃造反大业了。杨凌和她有一夕之缘,不敢称呼她杨夫人,以免惹得她恼羞成怒,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崔姑娘……那晚……那晚我实是……”
崔莺儿脸色一变,厉声娇叱道:“谁让你这么叫我了?那晚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你再说,再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她手握剑柄,身子微微发颤,终究是没有抽出剑来。杨凌忌惮她的武功,倒不敢太过放肆,不过听她羞忿之下仍是只说割了自己舌头,却没提及取他性命的话,言语之间羞窘恐吓的意思远甚于真正的仇恨,心中不由安定下来。
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只好拱了拱手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我……我本来羞于再提什么条件,可是……还是要厚颜求你一件事,只有一件事。”崔莺儿猛抬起头,眼神有些哀伤。
杨凌心中对她歉疚已极,闻言忙道:“你尽管说,只要是你的事,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你。”
崔莺儿听他如此承诺,芳心中没来由地忽然舒服了许多。
她静了一静,才道:“我带一位受了重伤的兄弟来求医,他的腿已经保不住了,就是活过来也不能再和朝廷作对,求大人你……你赦免了他,只要你答应我,崔莺儿立即在你面前自刎,决不让你这位官家为难……”
杨凌一听,急道:“不行!不可!万万不可!”
崔莺儿眼神一下变得凌厉起来,她双眼平视杨凌,缓缓抽剑出鞘,容颜转冷道:“那就唤你的人进来,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的,今日战死在这里,我也算对得起兄弟了!”
杨凌急忙摆手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不可自杀。”
崔莺儿一怔,虽是满腹悲苦,眼前这人又是令她羞窘难堪最最不想见的人,听了这话仍是啼笑皆非,她无力地呻吟一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杨凌心中百转,杨虎造反之心不死,两人早晚要正面交锋。于公,这位红娘子一直反对杨虎造反,她在群盗中甚有影响,有她在,可以分化消弭盗寇的士气。于私,自己亏欠她甚多,现在她无心为恶,不过是带着个残废来求医问药,两人既已有了那层关系,又怎么狠得下心来杀了她?
想到这里,他轻声道:“外边都是我的心腹,我嘱咐一声,不会有人说出去,你既然……既然是带了受伤的兄弟来求医,尽管住在这里吧,我只当没见过。
不过这位马巫医,我一定要带回去,有位随我回京的女子患了寒热症,如今危在旦夕,所以我要请他……”
崔莺儿听说有位姑娘随他进京,他又亲自跑出门来找医生,心头倏地泛起一股似酸似涩的异样感觉,她不由脱口问道:“这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呃?”杨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嗯……是我因故失散的表妹,在大同无意间见到,所以我带她回京……”
以这两人的身份,一个问了不该问的话,一个偏偏老老实实作答,这就诡异得很了,两个人表情一时都有些不自然。
崔莺儿雪白的脸蛋上悄然浮起一抹红晕,随着静谧的气氛加重,那红晕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崔莺儿只觉不止颊上发烧,便连耳朵、颈子,都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热得烫人。
她窘态可拘地解释道:“我……我是说,旁的病我治不了,不过……不过寒热之症正适合内功治疗,我……我不想欠你的情,既然你网开一面,如果马神医没有合适的方子,我帮……帮你表妹补气祛寒,咱们就……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嗯嗯,好好!”杨凌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却不好意思就势请她出手。
厅中气氛愈发诡异了,一个根本没必要解释,一个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崔莺儿只觉一股气势压迫得她喘不上气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她不想在杨凌面前示怯,故意让自己的神色冷了冷,才淡然说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杨大人请吧。错开今日,待到杨大人领着官兵进剿我的山寨,崔莺儿不会束手就缚,咱们就战阵上见真章。”
杨凌慢慢抬头看向她,红娘子那张粉脸嫩红未褪,眸中雾蒙蒙的说不出是什么韵致,这番本来杀气腾腾、果敢决然的话说出来软绵绵,犹如莺声燕语、扑面春风,哪还有什么杀伤力。
崔莺儿见他不走,板起俏脸收剑一拱手,急急转身向内行去,纤腰款摆,步态轻盈,袅袅嫣然的背影说不出的好看,只是……她闪进帘后的刹那,杨凌发现她的双腿似乎正在微微打晃。
……
一向糊弄些乡民,博得神医之名的马大爷进了阳原县发现花府被重重大军包围,就吓了一跳,进了花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更让他心中忐忑,估不到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了,可是就算用屁股猜,他也猜得出一定是比花御使更大的官儿。
这下子他可害怕了,这位马巫医倒不全然是靠戏法儿骗人,他的确是懂得医术的,只是那医术并不比大同两位神医高明,而且还要差上几分,以他的水平顶多算是乡间赤脚医生中的佼佼者罢了。
他将药物混在草灰之中,借助装神弄鬼加强自己的威望,不但可以多赚些诊金,也容易取得县中百姓的信赖,可是官员亲眷是他能摆布的吗?原来他还以为是过了气的花御使一位远房亲戚什么的,可瞧了这架势就不敢胡乱开药了。
马大仙哆哆嗦嗦进了花府,头一次不敢装神弄鬼,正儿八经地号了脉,结果看出个方子被心有不服、耿耿于怀两个大同郎中夺过去品头论足一番,这儿加一味药,那儿减几钱量,贬斥得一文不值,马大仙神仙外衣被戳破,顿时跪在地上苦苦求饶,自承医术不济,两个大同神医见了顿时信心回复,八面威风。
只是他们威风也只威风了片刻,就被正德小皇帝把他们连同那个马大仙连踹带骂地赶了出去。正德最后一丝希望断绝,看着唐一仙变得蜡黄的小脸,沉于病苛沉沉不醒的模样,黯然神伤,谷大用、张永、苗逵几个人见了连忙把他拉出病房,连连哄劝。
杨芳神色不愉,阴沉着脸站在一旁,见皇帝这般模样,终于忍不住进言道:“皇上!皇上晚回京一日,天下就多一分凶险!江山社稷,岂是一个小小女子可比得?自古狐媚女色,惑君乱政者不可胜数,皇上就算宠爱她,也该有所节制……”
正德大怒,一指他道:“拖下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他!”
皇帝和唐一仙在驿馆时整日打来闹去的,早成了这些大内侍卫每日必观的保留节目,这些武士对唐一仙都有些喜爱亲近之意,听那杨芳说得不堪,各各早已不平,一听皇上下旨,立即冲上来两个,提起杨芳就揪了出去,任他如何吵骂,里里外外前后九重侍卫,愣是没一个卖他面子肯再传报或放他靠近内堂的。
杨凌暗自忧虑,依一仙现在的病情,派人回京把高文心接来怕是来不及了,他想起还住在马大仙家的红娘子,如今唯有硬着头皮,再去请她一试了。
不过杨芳说话虽然难听,但话粗理不粗,理智点讲,江山社稷不是一句空话,一句套词,如果真的生了乱子,那得有多少黎民百姓受苦受难?
理智地讲,唐一仙一身,的确是比不得天下众生,况且皇帝为了她流连在此,驻驾不行,此事传出去,无论是宫中三后,朝廷百官,都会视她如眼中钉,而且皇上留在这儿对她的病情并无助益。
想到这里,他诚恳地对皇上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然后叹道:“皇上,您身系天下,依臣之见,还是带大军先回京师吧,实在不行……臣留在这儿延医为仙儿治病,有臣在此,皇上还放心不下吗?”
正德听了心中大恸,忍不住黯然泪下,扯着杨凌衣袖泣道:“杨卿,朕不是不知道孰轻孰重,朕只是担心……担心这一去,便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爱卿说得都对,朕都明白,但朕情愿抛弃天下,也不愿抛弃一仙!”
第220章 欢喜冤家
原本一门心思要造反杀皇帝的灞州绿林大盗红娘子,居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花家别院、皇帝行宫,而且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人世间最离奇的事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