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仙扭头瞧见是他,不禁欣然跃下栏杆,奔过来挽住他的手,嘟起小嘴儿道:“还不是文心姐姐,用一根根银针扎呀扎的,虽说不疼,可是叫人看着实在害怕,我真怕她手一抖,会把我扎傻了呢。”
看着她娇憨模样,杨凌心中不由一暖,拍了拍她手臂,柔声道:“仙儿,你记不起往事,就遗落了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的宝贝记忆,那何尝不是一种遗憾?真要扎傻了也不怕,扎傻了嫁不出去,哥就养你一辈子。”
唐一仙向他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嗔笑道:“人家才不要呢,整天傻兮兮的,还会流口水,恶……”
杨凌见她扮个鬼脸,不由吃的一声笑了,说道:“文心对她的医术自负得很呢,这话可别叫她听见,否则一生气,难免叫你吃些苦头。对了,回去把随身衣服收拾一下,明天是皇后‘亲蚕’之期,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的妻妾、未出嫁的姐妹、女儿都要参加,随后我要去蓟州,知道你性子最是好动,带你去玩。”
唐一仙雀跃道:“好啊,嫂嫂们也去么?”
杨凌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假意嗔道:“糊涂,幼娘身怀有孕,我敢让她车马劳顿么?”
唐一仙说道:“幼娘嫂子去不得,那雪儿、玉儿呢?”
杨凌叹道:“小丫头不懂事,幼娘去不得,我独带雪儿、玉儿出去,她心中会舒服么?”
唐一仙听了也叹气道:“哥,也真难为了你。”
杨凌有点心虚地道:“怎么……你……不是讽刺我吧?”
唐一仙笑道:“当然不是。”她幽幽一叹道:“在代王府时,王爷有二十三房妻妾,可是代王爷就从来没有这种顾忌,他想喜欢谁那便喜欢谁,又岂会在意谁伤心谁难过?身居高位的人,整日操心的是仕途前程,妻妾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附庸之物,谁会放在心上?”
她拿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微微瞟着杨凌,笑微微地道:“听说我还有位嫂嫂正在金陵,文心姐姐对你也是情有独钟,我看你还真是个风流种子呢。不过听说表哥现在正和两位京城名妓打得火热,文心姐姐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你要一视同仁,还是先去哄哄她吧,嘿嘿。”
她倒背双手,蹦蹦跳跳走出几步,忽又回头,小巧的脚尖轻轻点地,脸色微赧道:“明日你去蓟州,那个……要带侍卫是吧?”
杨凌一怔,心中忽地若有所悟,眸中不觉露出笑意,颔首道:“是啊,自然要带侍卫。”
唐一仙咬咬唇,又道:“那么……小黄是你的亲兵,他会随你去了?”
杨凌眼中笑意更盛,却摇了摇头道:“黄校尉么……其实是大内侍卫,皇上身边的人,他可不是我的亲兵。”
唐一仙有些失望,杨凌又笑道:“不过我去蓟州,正是陪伴圣驾,我想黄校尉是一定会同去的,怎么,你想见他?”
唐一仙俏脸一红,微羞道:“他在大同时向我吹嘘要创作一曲《杀边乐》,我想看看这家伙现在弄得怎么样了。”
杨凌干笑一声,皇上现在正忙着马杀鸡,《杀边乐》恐怕仍在酝酿当中。
看这模样,小丫头倒是真的对皇上有好感了,只是不知当她明白皇上的身份时,又会是什么看法,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230章 伏招
三月吉巳日,是皇后举行“亲蚕”祭礼之期,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上支立起黄色幕帐,帐内供有先蚕神嫘祖的神位及牛、羊、猪、酒等各种祭品。
皇后吃斋三日,然后跟随入坛的执事一起再在女宫吃斋一日。到了亲蚕之日,天还未亮,夏皇后便早早起床,以率先垂范。
共计一万人的仪仗卫兵已经布置完毕:五千人守卫先蚕坛四周,五千人跟随皇后护卫。张皇后在导引女官的带引下步出宫门,她的后面依次是两位贵妃、公主、贵戚之妇,在京文职四品、武职三品以上官员的妻妾、未出嫁的姐妹、十三豆蔻年华的女儿。
她们依次排列,每人带一个侍女,侍女挽着一个采桑的筐篮,由皇后带着,花团锦簇、香飘数里,大明天下再难得一见的女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先蚕坛开去。只可惜一路重兵把守,普通百姓哪有机会得见。
幼娘原本就身轻体健,如今孕身又不十分明显,远没到大腹便便的地步,穿上三品诰命夫人的霞帔、袍服,身材掩饰得很好,依然人比花娇、盈盈动人。
玉堂春、雪里梅、唐一仙三姐妹今日头一次携手出现,玉堂春和雪里梅也穿着诰命夫人的袍服,唐一仙穿了一袭木红色的窄袖短襦、柳黄色的长裙,四女迤逦而行,在人群中极是显眼。
远远行在最前华盖下的皇后娘娘,也想到今日亲蚕,杨凌的表妹,那个让皇上神魂颠倒的女孩儿一定会出现,只是偶尔回顾,命妇如云,环佩叮当,却去哪里寻她?
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在此盛典上马虎不得,她只得忍了心中嫉意,独自行在最前。到了先蚕坛旁,夏皇后身着鞠衣,先登坛敬献祭礼,然后接受命妇跪拜,最后行至桑树前,执钩而立。
身旁,六尚局女官环伺恭立,其中一个持着采桑柳筐,夏皇后举钩采了三片叶子,那女官捡起放入筐中,就算完成了皇后“亲春躬桑”之礼,随后一品命妇两人,二、三品命妇各一人,分别按品级采桑叶五、九、十二枚,一万大军、数千女子带着采来的三十四枚桑叶浩浩荡荡赶回禁苑祭坛,另寻命妇剁碎了桑叶,喂给蚕宝宝,整个冗长无聊的仪式才算结束。
永福和永淳早得了邱聚暗中通知,两位公主心中暗喜,早早做好了准备。大队人马转向宫门,各路命妇在宫门前纷纷各自寻轿回府时,杨凌带着一队骑兵驰来,他带了软轿命人将夫人送回府去,唐一仙独乘了一顶小轿跟在他的马队后面。
然后杨凌来到公主的乘舆前,在马上欠身施礼,高声道:“奉圣谕,皇上要去蓟州汤泉一游,请长公主、永淳公主殿下随行。”
两位公主出宫乘坐的是豪华庞大的八抬乘舆,闻言立即出轿,两位公主在大轿中已经换下了繁琐复杂的宫装,穿了轻便的浅黄色对襟窄袖罗衫和贴身的百褶裙,两位公主穿着相同,娇躯都是纤细苗条、却又瘦不露骨,真是美到极致。
浅黄的罗裳衬得她们白皙润泽的肌肤更是艳嫩无比,两位公主都未出嫁不能戴髻,但是长公主永福巧妙地配上了一种云髻头饰,那形状类似已婚妇人挽的坠马髻,既俏皮又妩媚。
杨凌把手一摆,两乘轻便小轿抬到面前,二位公主上轿启行,这一番举动早惊动了四下尚未散去的朝廷命妇,一时议论纷纷,杨凌故作骄横,一副无所顾忌的权臣模样,纵马在前大剌剌地去了。
夏皇后在宫门前听到讯息,正欲派人来问个究竟,杨凌已请了两位公主,马队中三乘小轿扬长而去,夏皇后小脸气得铁青,她一拂袖子,也顾不得几位正搭讪着要和她说话的公侯命妇,立即赶进宫告状去了。
正德的大队人马早在城外等候,杨凌护侍三顶小轿到了,先请两位公主换乘马轿,人群中一名小校就是正德皇帝,两位公主早知道哥哥要扮成这副模样,但是瞧了还是觉得新鲜,不觉掩唇偷笑。
正德瞪了她们一眼,急急摆手让她们上了马轿,然后来到唐一仙轿前。正德十余日不见唐一仙,这时神色颇为兴奋,他见唐一仙衣着得体,正是当前京城仕女春季最流行的衣式,衬得身段玲珑,娇艳诱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唐一仙听说此次出游有皇帝,还有两位公主,心中也有些拘谨忐忑,可是出了轿子见眼前除了表哥,那十多名侍卫都是从大同一路回来极熟了的人,不觉轻松下来。尤其看见人群中那个英俊帅气,傻傻地看着她的黄校尉,喜悦之中又觉心头一甜。
杨凌纵马驶向前方,吩咐道:“启驾!”
车行辘辘,大队人马奔蓟州而去。
永淳公主年纪小,车行一段时间就嫌气闷,于是跑到永福车中,两人在轿里闲聊一阵,永淳掀开轿帘儿,向杨凌招抬手,娇声道:“杨大人。”
杨凌提马到了近前,俯身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永淳趴在窗口,好奇地道:“杨大人,皇兄好像很喜欢你的表妹啊,可是他为什么要扮作侍卫?他要喜欢了什么人,一纸诏书就宣进宫去了,你的表妹要封个皇妃也不难啊。”
杨凌眨眨眼,笑道:“因为皇上希望仙儿会真的喜欢了他这个人,而不是以他皇帝的身份把自己喜欢的人纳进宫去。”
永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看永福,一对小姐妹还是不能理解。杨凌抬起头,看到路旁枝头欢鸣的鸟儿,举起马鞭一指道:“殿下,你看那枝头一对小鸟,它们彼此在一起,不会是因为对方的地位、官职,而仅仅是因为彼此喜欢。
一个女子因为身份高贵,她喜欢谁、谁喜欢她就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嫁的人是不是门当户对。仙儿如果有彼此情同意合的人,可是那人已有了正妻,凭她的身份就无论如何不能嫁过去,也许她将来会嫁个身份地位配得上她,可是心中却并不喜欢的人,爱要屈从于地位的计较。
而皇帝一纸诏书,进宫成为皇妃,风风光光,固然是许多人眼中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她是不是喜欢了皇帝根本就不重要,对皇帝来说,他得到这个女人靠的也是无上的权力,他永远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喜欢了他,这不是很可悲吗?”
杨凌肃然道:“人是万物之灵,要比这鸟儿高贵得多,可是人的婚姻却掺杂了太多的功利、太多的其他原因。皇上喜欢一仙,希望表妹也会喜欢他,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所以才扮作地位卑微的侍卫。作为一个帝王,原本可以轻易办得到的事情,只因为他尊重爱、尊重所喜欢的女子的感觉,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有几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做得到他今日的举动?臣很钦佩皇上,他是皇上,也是一个真性情的男人!”
车轮辘辘,永淳肩后的永福陷入沉思之中,想起十王府内那一个个终老于斯的皇姑,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哀。那些皇姑每日盼着能和夫君见面,却受到宫臣和管家的阻挠,可是如今想来,她们日夜企盼都彼此厮守的枕边人,又有多少是真心喜欢的?只是她们已没有更多的选择。
杨凌说的普通人家女子的悲哀,不过是悲哀要屈服于功利,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男子,而皇家女子呢?她们不但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就连那个并不喜欢的夫君,都要像牛郎织女般不能相见。天皇贵胄风光背后是何等的悲哀?
她抚摸着身上柔软高贵的贡品织裳,环顾车驾内华美无伦的装饰,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才是世上最可悲的人,她不禁有些羡慕起唐一仙来。
永淳公主放下轿帘儿,不知愁滋味地笑道:“姐姐,难怪皇兄宠信杨凌,听他云山雾罩的,妹妹头都晕了,什么人不如鸟,鸟不如人的,我看他才不是什么好鸟儿,嘻嘻。”
永福浅浅一笑,却连游兴也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