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侍卫们一拥而入,雪猫的亲卫也冲了进来,只是他们人少,片刻工夫就被杨凌的人包围住,一时双方剑拔弩张。
雪猫慌了,连声道:“住手,大家住手,这……这一定是误会,没有我的命令,他们决不敢攻城的?”
杨凌冷笑一声,厉声道:“说得好,没有你的命令,没有人敢攻城,那么现在有人攻城,那是出自你的授意了?雪猫啊雪猫,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朝廷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狼子野心,竟然以假招安的伎俩袭城造反,你该当何罪?!”
“冤枉啊大人,不知……不知他们听信了什么谣言,才做出这等混账事来。在下一直在您身边,哪里会主使他们行凶啊?在下……在下马上去城头制止乱兵,请大人给我个机会!”雪猫哭丧着脸道。
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能从强盗窝里尔虞我诈的地方混成一方霸主,雪猫又岂是一个胸无城腹、毫无心计的人?实在是他再如何精明,终究不过是个海盗,是个以前连小小知府都不曾见过的江湖人。
皇帝和圣旨,就是在这些视王法如狗屁的江湖大盗眼中,同样是神圣的、不可置疑的,事实上这些远离庙堂的人,比朝中的大臣们更加相信金口玉言这句话。
再加上他的船队已经往返福州数次,杨凌待之始终如自己的部属一般,对他的人他的船从无任何戒备限制,饶是雪猫奸诈似鬼,也再生不起任何疑心了。
可是现在莫名其妙地听说海盗攻城,雪猫立即就察觉出其中的蹊跷来,但他心中还不愿往最坏的地方想,只是希望能赶快约束住那些不知何故突然攻城的部下,只要不授杨凌以口实,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徐图后计。
杨凌凝视他半晌,然后微微摆手,侍卫们持刀退开了几步。
杨凌颔首道:“好吧,本官就给你个机会。你与本官同上城头,如能喝令叛匪放下武器,接受官兵看管,本官就暂且放过你们。天明后我会查明真相,既不枉纵一人,也不错杀一个。如果造反属实……文岛公,你可是罪在不赦呀!三位贵公子就要受点委曲了,来人,看住他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此境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雪猫垂头丧气地答应下来,令自己的侍卫丢下刀枪束手就缚,他的三个儿子也被看管起来,方才的座上客顷刻间已变成了阶下囚。
四大名妓瞪着一双双漂亮的大眼睛,愕然看着这一幕,杨凌转过头来,脸上立时冰霜融解,满面春风,他笑吟吟地对几位姑娘微揖一礼道:“几位小姐受惊了,本官要立即上城却敌,几位小姐且请回吧,真相未明之前,还请几位守口如瓶。”
几位姑娘慌忙裣衽应了,杨凌带着雪猫匆匆赶往东城头。雪猫身后四名手持梅花劲弩的番子寸步不离,如果他敢有丝毫异动,立时便得血溅当场。
福州东城,激愤的海盗在城门外叫嚣不已,可是他们能用来攻城的器械几乎没有,所以声势虽然骇人,实际上叫骂咆哮的成分居多,真让他们攻,怕是一时半晌的也只能束手无策。
但是城头上的官兵却不敢马虎,一队队官兵神情肃然,各种守城器械被他们搬运到备攻地点,巡视的、传令的将校行色匆匆,穿梭如鱼。
雪猫在杨凌的陪同下登上城楼最高处,一时四下灯笼火把齐燃,把个城楼照得亮如白昼,成为夜色之中最大的一个亮点,若非气氛一片萧然,乍一望去,就是个唱戏的台子。
而这戏的主角杨小生,已经长袖漫卷,在“戏台”上高声念白了:“城下乱匪何故袭城造反?一个个不知死活,本官杨凌在此,你们马上放下刀枪投降,本官饶尔不死!雪猫,你来说!”
两个番子推着雪猫出现在另一个城墙堞口上,两筒梅花弩顶在他的腰眼上,后边为了加强效果,还有个番子提了盏灯笼来,摇摇晃晃地举在他的头顶,照着那张因为皮肤病而显得病态苍白的脸。
城头下静了一静,随即有人发现了这张加强了灯光效果的面孔,果然正是雪猫,他左右两个番子站在堞墙两旁,正被高处遮住,只把雪猫露在垛口,瞧起来倒像他毫无限制地站在那儿。
有人大声叫起来:“快看,快看那里,是猫爷……呸!是雪猫,他果然和姓杨的在一块儿。”
雪猫趴在堞墙箭垛上往下看了看,城上亮城下黑,那点火把只能照见人影幢幢,哪看得清面目。他心急如焚地道:“混蛋,你们要造反吗?谁让你们跑到这儿的?睡魔症了你们?二蛋呢,叫他来见我!”
城下一个高大的汉子举起双手制止了群盗的喧闹,慢悠悠地上前几步道:“我说猫爷,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给咱撂下句明白话,让咱们死也死个明白。你是不是串通官兵,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我尽你老母!”雪猫真急了,一时气得血贯瞳仁,他听口音知道那是陷空岛主胡大明白,便扯起嗓子骂道:“胡大明白你个狗娘养的,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杀官造反不成?老子干吗要杀你?你说官兵要对付你,那么他们人呢?”
他话音一转,又哀求地道:“胡老弟,你别犯混了,这一定是……一定是有些……有些不愿意归降朝廷的人故意散布谣言。你听我说,你听老哥的,马上放下刀枪向杨大人表明心迹,我文某人不会坑你,我用我文家的祖宗牌位对你发誓,绝对保证你的安全,绝对不会害你!”
“我呸!”胡大明白一听雪猫要他放下武器,更加相信他存心不善,胡大明白冷笑着向后退却,指着城头道:“你以为天底下就你雪猫聪明?我呸!算我们瞎了眼,竟跟着你这么个畜生!兄弟们,你们都看到了,雪猫要咱们放下刀枪听凭官兵处置呐,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杀进城去!杀光官兵!兄弟们,反了啊!”城下沸腾了起来。
何炳文不知何时顶盔挂甲登上了城头,厉声大喝道:“东海群盗假意接受招安,趁夜袭城造反,钦差大人好心招抚,群盗执迷不悟、罪大恶极,杀!”
“轰!轰!轰~~~~”城垛上一道道火舌喷涌,城楼上四门大炮,左右城墙垛口上各有八门大炮早已蓄势以待,何炳文“杀”字一出口,二十门大炮轰鸣一声,齐齐发射。
那大炮炮膛内填置的都是铁钉、铅丸和小石块,一炮轰出方圆六十尺都在杀伤力笼罩范围之内,二十门大炮轰的城下顿时倒下一片,惨嚎叫骂声四起。
雪猫见状心头一阵惨然:这排炮,像是仓促防备海盗造反么?这他妈的是挖好了坑,等着我的人马往里跳啊!完了,这下全完了。
东海上万的海盗大张旗鼓地接受朝廷招安,这件事天下皆知,杨砍头再怎么歹毒,也不敢对他们不利。可是现在他的部下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然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和朝廷要歼灭他们。
他们现在攻到福州城下就是授人刀柄,要想保住性命,唯有立即放下刀枪,接受官兵监管审问,到那时杨砍头决不敢置城下六七千人束手就缚这一事实不顾,悍然以造反之名将他们屠杀掉。
可是道理归道理,明白归明白,天下人天下事,有多少是明知它的道理所在却偏不那么去做的?漫说现在城下群盗怀疑自己和官兵串通,就算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此时叫他们放下刀枪,他们就肯了么?
恐怕彼此易位,换了自己在城下,到了这一步也是如骑虎背,再也回不得头了。到了此时此刻,还能信得过朝廷吗?已经反到城下再弃械投降,能相信朝廷的赦免吗?谁手中坐拥六七千兵马,会毫不反抗地放下刀枪,把自己的性命拱手交到对方手上去赌?
雪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杨凌这一计太简单了,也太阴险了。简单到当它发生时,就可以让自己轻易地看透这个局,阴险到明明看得破,却没有办法去破解。
它深深地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抓住了人的心理,犹如铁索横江、大船直下,撞上去是死,跳船还是死,你看得到危险在那里,却不得不按照他的布局硬着头皮走下去,去谋取那可能的一线生机。可是,还有生机么?
海盗们的厮杀声一起,城北林中号炮声起,一队队扯着山东腔的官兵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当头就是一阵密集的箭雨。与此同时右侧也有官兵出现,在此起彼伏的“龟儿子”声中,排铳如雷。远方,六道火龙蜿蜒而至,那是原本驻守在河东岸的八千官兵赶到了。
大兵合围,生机已绝!
无论是城下的海盗,还是城上的雪猫。
雪猫痛心地看着自己的血本一点点被官兵吞噬掉,心如刀绞。杨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在一声如秋风拂过枯叶般萧索的叹息声中,悄然转过了身去,向另一侧走去。
雪猫眼角余光瞥见了杨凌的动作,他想也不想,一声绝望的厉吼,忽然十指屈张犹如鹰爪,双足弹地轻如狸猫,向杨凌猛扑过去。
“噗噗噗!”两筒梅花弩,十支油汪汪的劲矢,全部贯入了他的后背,雪猫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膝盖颤抖了一刹才立起身子,目眦欲裂地瞪着杨凌,嚎叫道:“姓杨的!”
杨凌的身影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披风,沿着城堞继续向前走去。身侧,一门门火炮随着他的经过,依次喷吐着火舌,毫不留情地向城下倾泻着。
雪猫狞视着杨凌的背影,双眼已开始模糊,眼前像是飘过一团团黑色的雾。何炳文冷酷地一挥手,一个按刀而立的侍卫霍地跃了过来,半空中便扬刀出鞘,厉喝一声道:“雪猫谋刺钦差、图谋不轨,斩!”
刀风殷然,刀光如轮。
锋利的刀锋从雪猫颈上一掠而过,一颗大好人头飞上半空……
天亮了,双屿之战已进入尾声,一万八千名官兵穷搜左右两岛,搜获的丝绸、茶叶、瓷器和从南洋运来的香料、珠宝不计其数。
海狗子在混战之中伤了一足,行走不便,逃到岛边礁石上时,还未等爬上一条小船,就被蜂拥而至的官军拖死狗一般拽了回来。
现在,还有部分官兵正搜索着岛上星罗棋布的洞穴,将一些零星躲藏的海盗押回来。海边,已经运走了十余船货物和财宝,现在官兵正押着许多妇女和孩子登船。
每一艘船上都装运部分海盗回去,他们被赶进黑暗的船舱,直至进了福州港才能重见天日。大批的海盗则被集中在那片空旷平坦的青石铺就的沙滩地上,四周有弓矛手看管着。
韩武和彭小恙正指挥着一艘艘船只离开,忽地有人急急赶来报告道:“启禀大人,南入港口外三里,出现两条大船,要不要派人拦截?”
韩武和彭小恙相顾愕然,韩武抢先问道:“是什么样的船?可看得出来路?”
那士兵道:“离得尚远,看不出门路,不过决不是咱们大明的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