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名义上已经辞去公职,成为国公,虽说兼着威武将军职、辖制外四家军数万铁骑,可是为了避嫌,他出行从不让军兵护侍,只让自己的家将相随。
这些人都是吴杰精心挑选出来的勇士,不但训练有素,而且大多有一身武艺,其中有些还是招募来的出身武林世家的高手。
一闻有警,这些人立即四下护住杨凌,外围的则警戒各个方向,提防有人暗放冷箭。两个身手最高的侍卫华边和洪星,分别是北派谭腿和鹰爪门投效的高手,华边一腿可以扫断三根木桩,洪星的鹰爪功分筋拆骨,也十分了得。这两个人的外家功夫都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基本不将这种机巧使力的功夫放在眼里,他们耳目灵聪,辨出掷出酒杯的方向,立即飞身下马,双双向正对面的一家小酒店扑了过去。
杨凌一手按在腰间,悄悄握住火枪手柄,眯起眼向小酒店中望去,店面很小,加上大雪,虽然大门开着,可是迎门却只有一位酒客坦然独坐在那儿自斟自饮。
一袭玄黑,肤色如雪,头顶的秀发挽于肩后,额头只系着一道白绫,这是一个江湖人的打扮。纤细的腰肢,傲人的酥胸曲线,侧面而坐时娇美的脸部剪影,显示着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她转过了脸来,那黑白分明的双眸、秀美动人的五官,隔着迷离的雪幕,清晰地映入了杨凌的眼帘。杨凌身子一震,立即喝道:“住手!”
华边和洪星已经逼到了门口,两人一个善攻下三路,一个善取上三路,瞧见店中只是一个年轻女子,二人正打算同时动手,一举将她擒下,忽听到国公吩咐,二人不由一怔。
杨凌眼神发直地望着店内,玄衣女子没有再看他,她轻轻转过了头去,只从盘中又取出一只酒杯,放在她的对面。
对面没人,那女子却擎起壶来,酒水入注,旁若无人。
心有灵犀,杨凌立刻翻身下马,一步步向酒店走去,华边和洪星紧张地迎上前道:“国公爷。”
杨凌淡淡一笑道:“这是我……一位故友,你们退下。”
杨凌大步入店,走到玄衣女子对面缓缓落座,目视着眼前女子说道:“店家,请先出去一下。”
随着声音,“咚”的一声,一大锭银子反手掷在柜面上,手法虽远不及那女子,可是无论是腕力还是技巧,分明也是练过功夫的,女子淡淡如冰雪的素颜不由为之一动。
店老板一见足有十两银子,立即抄在手中,二话不说便退了出去。
对面的女子双睫低垂,细密美丽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眼神,樱唇抿成了一线。
“但愿今日一别,从此相见无期。”这是她当日说过的话,为什么她又主动找我?细细地打量,风霜似乎未在她的娇颜上留下一点痕迹,容颜仍然俏美如画,只是,那双眸子里,满是彷徨无助和软弱,四目相对时,乍起的那一抹酽酽的神韵,意味着什么……
“我答应过你,会劝服我爹,不让他再被杨虎蛊惑。”崔莺儿露出一丝似哭似笑的神情:“现在,我爹再也不会跟着杨虎造反了。”
杨凌心头一松,欣然道:“老爷子改变主意了?”
崔莺儿幽幽地道:“他死了……”
杨凌心中一震,一时讷讷地接不上话来,他知道剿匪官兵把霸州山寨全都拔了,也知道崔老爷子中了乱箭,只是未想到练武人的生命,也是这般的脆弱。
难怪她柔媚低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原来她……父亲又被官兵杀死,霸州山寨全被夷为平地,一切皆缘于她卑鄙的丈夫和她的盲从,她为此不知已受了多少心理折磨。
杨凌凝视着她,苍白的脸透着落寞,自分别后,她更瘦了,下巴尖尖的,放在桌上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碎。这还是当初那个豪气干云的红娘子吗?
家没了,父亲死了,丈夫形同陌路,自己又对她做过……
杨凌心里一热,忽然冲口说道:“你……可有什么去处?留下来,我来照顾你,可好?”
崔莺儿的双眸蓦地一睁,眼底有一道奇异的光彩闪过。杨凌缓缓地道:“我去四川,九死一生,经此一事,我对很多事的想法和以前不同了。责任,不能逃避,幸福,不能等待,崔莺儿不该承受这么多苦难,抛开那些世俗之见,留下来,让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崔莺儿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感动、也有欢喜,默默地注视良久,她才移开目光,轻轻说道:“我嫁过人,还是个女贼,寻常百姓人家也不敢要我,你是堂堂的威国公,不嫌我?”
杨凌心里一松,轻笑道:“崔莺儿天下奇女子,我只怕你嫌我。”
崔莺儿低下了头,细白的牙齿咬住了薄唇,半晌才低低说道:“指挥官兵清剿老寨的人,是霸州指挥周德安。”
杨凌眉尖一蹙,奇怪地道:“什么意思?”
崔莺儿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我三次潜入军营行刺,都失败了,周德安艺出少林,自身武艺不凡,首次遇袭后就加强了防卫,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再下手。现在,他奉调去金陵为官,赶回兵部报到,我就是尾随他来的。”
杨凌心里一跳,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请你、帮我、杀了他!”
杨凌顿时默然。
崔莺儿偏过脸去,轻轻地道:“我知道……这样要求难为了你。可是周德安该杀!我对爹说了他背弃兄弟、陷杀霍五叔的事,爹很生气,杨虎苦求许久,我爹还是撤回了对他的所有援助,还斥骂他难成大事,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老寨的人已经放弃造反了。
可是……周德安!他为了战功,悍然用兵连屠十四座山寨,老弱妇孺皆不放过,然后攻临老寨,假意招安,我苦劝爹爹投降,爹爹答应和周德安谈判,谁料周德安却暗中调兵,趁山寨放松了戒备,夜里偷袭山寨,我爹他……”
眼帘缓缓下敛,两滴清泪顺着雪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淌了下来:“我爹的老兄弟们,还有老寨幸存的人,都执意报仇,一定要杀了周德安才肯罢休。周德安很少离开军营,要杀他,老寨的人只有硬攻,那样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害死了爹爹,不想再有一个人这样死去,我现在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一个不洁、不祥的女人……”
她泪眼迷离地望着杨凌道:“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是朝廷里难得的好官。只要你肯帮我报仇,了了我的心愿,我愿意为奴为婢!”
这不是红娘子!决不是她!杨凌目光倏地一闪,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易容术,他当然不会把眼前的崔莺儿当成一个假冒的人。只是,以红娘子的高傲个性,恐怕她宁愿死,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求人帮忙,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内情?
杨凌紧张地思索着,一定有原因!这里边一定另有原因,到底为了什么?能令豪气干云犹胜男儿的红娘子向他低头?提出这么屈辱的办法,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向他乞援?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管着内厂了,可是国公爷想杀一个小小的卫指挥,应该很容易办得到,你……肯帮我吗?”
杨凌轻轻摇摇头:“我欠着你的,只要我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可是清剿霸州山寨,是皇上下的旨意。霸州山寨纵然没了造反之意,劫掠绑票,违犯律法的事不会停,他们仍是匪。官兵剿匪,天经地义,纵然手段残酷了些,可是……我没有理由因为这,去诛杀剿匪有功的将领。
你最憎恨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如果我为了你,违背自己的原则,借故诛杀周指挥,那么我和你憎恨的那些官员有什么区别?莺儿,我无法答应这样的要求!”
红娘子苍白的脸色腾起一股病态的红晕,她柳眉一挑,激愤地道:“不劫掠绑票?不违犯律法?那么他们怎么活下去?你答应过,要让穷苦百姓过好日子,可是现在呢?你成了作威作福的国公爷,而霸州百姓却被官府欺压得难以活命,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杨凌微微蹙起了眉,他一直只注重大政方针,而且这一年多来东奔西走,百事缠身,哪有时间细细了解地方民政,难道霸州吏治现在这般败坏了?
杨凌苦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霸州官府真的酷吏横行,我会向皇上进言,予以严惩。但周德安奉皇命用兵剿匪,连破十余大寨,将霸州山贼一扫而空,纵有不妥之处,也是功大于过,杨凌不会为金钱权力擅杀功臣,也不会因为女色而枉法。”
红娘子的脸刷地一下变的雪白,她霍地立起,惊怒地退了两步,说道:“你……你说我用女色诱你枉法?”
杨凌大悔,忙起身迎过去道:“莺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我是说……”
“呛!”一声剑啸,短剑出鞘,抵住了杨凌的胸膛,红娘子杀气腾腾地道:“你还说什么?那些山贼大多迫于生计才入山为盗,否则谁敢干这杀头的买卖?他们犯了法,该杀!可是那些女人、孩子,都个个该杀么?我只求你杀一人、只杀一人而已。”
杨凌夷然不惧,直视着她的目光道:“你知道吗?我清剿海盗时也用过缓兵计甚至诱降计,平定都掌蛮之乱时,火烧连营,又何尝没有许多妇孺被害?战场之上,如果存有妇人之仁,便要有许多士兵白白送命。我很想帮你,但此人手段虽然狠毒,却不是取死之道,我不能杀!”
崔莺儿绝望了:“我何必要见他?何必来自取其辱?到底是为了老寨执意报仇的叔伯兄弟们数百条性命,还是因为……因为他的身影在我的心里越映越深,我在给自己一个理由接近他?”
强行压制住急欲报仇的老寨人马,只因为她心里一直牢牢地记住了对杨凌的一句承诺:“不造反!”哪怕是老父中计被杀,她也只想用江湖人的手段,一对一地了结这段恩仇。
追踪周德安来到京师,可是到了京师后却克制不住地常常流连在威国公府附近,只为了暗中偷偷看他一眼,今日低声下气地出面求他,真的是苦无办法报仇还是想利用他为自己报仇的理由,能心安理得地面对九泉之下的老父和山寨的父执长辈们,找个自欺欺人的理由长伴在他身边,寻回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
崔莺儿心里一阵气苦,山寨的人,都知道她和杨虎现在形同陌路,谁知道她心底的秘密?那一夜的孽缘,掳获了她的身子,近一年的分离和对杨虎丑陋面目的认清,却让她把心也交给了这个男人,可是这种女儿心事,能对何人谈起?有谁能够明白?
门外的侍卫们看到这番情景,纷纷抽出兵刃冲进店来,杨凌头也不回,只是厉声大喝道:“统统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