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钦差仪仗已然列队齐整,王守仁、严嵩彼此不熟,见了面攀谈两句,便各怀心思站在那儿候着成国公朱刚。
“如今情势,帝陵迁则赋税加,百姓苦而社稷不安,昔日方孝孺为持正统诛十族而不悔,如今我王家为江山社稷又何惜此头?”父亲王华的话又在耳畔响起,王守仁想起那个计划,心中不觉有些紧张。
他自幼好兵尚武,可是还从不曾上阵杀敌,亲历厮杀,而今日要做的事,无异于火中取栗,要冒着天大的风险,一旦事败,谋划此事的李东阳、王华满门都有被抄斩的可能,以王守仁的定力,想及此事也不禁心中忐忑。
若要不加税唯有不迁陵,若想不迁陵唯有证明金井不曾被人动过手脚,李东阳无奈之下,请来挚友王华,晓以国家大义,与他定下了一个险计:瞒天过海调包计!
金井的土样现存于礼部,而王华是礼部仅次于王琼的最高长官,虽然这金井土壤看管甚严,但以王华的身份想要调包至少有七成把握。
最难的却是王守仁,他是王华之子,同时也不是个迷信风水的酸儒,李东阳料定由王华出面必可劝得他共谋此事,但是难就难在勘陵钦差有三人,而并非王守仁一个,想要一手遮天换掉泰陵取回的土样可就困难之极了。
李东阳与王华商议,要王守仁见机行事,随身携带一包土壤,待取了帝陵金井土样后,找机会将土样换掉,然后通知暗中跟随的府中亲信家人,由家人快马赶在他们前边回报李东阳、王华,二人只要一听到王守仁得手的消息,立即赴礼部由李东阳缠住王琼,王华负责换土,钦差之行,仪仗相随前呼后拥,本来就极难避开别人耳目,而帝陵所在又不远,当日便可往返,时间上也未必那么从容。
所以王守仁的任务不但凶险,而且极其艰难。但帝陵内情形到底如何,就连李东阳、王华这样博学的才子也不甚了然,那时既没有帝陵可供参观,更没有帝陵的图纸供人参研,李东阳能临时想到这个点子,已是急智,实在无法制订更详细的计划了。
王守仁想到这儿不禁叹了口气,成国公一门忠烈,自洪武朝至今,已有三位国公死后封王,圣眷极隆。这一代的成国公朱刚年纪虽老,人却不糊涂,是个老人精,王守仁可不敢保证能在他手里做下手脚,一旦老国公若是不肯放水,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之极,就是眼前这位瘦竹竿儿似的翰林,观其言行举止,似乎也不是简单人物。
王守仁想到这儿不禁扭头瞧了严嵩一眼,不料严嵩也正偷眼瞧他,两人目光一碰,立即各自心虚地飘开,各怀鬼胎打着自己的算盘。
就在这时,一顶八抬大轿吱悠吱悠地来到午门,后边跟着八名侍卫,轿子落地,管家一掀轿帘儿,扶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蟒袍、腰束玉带,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颤颤巍巍,王守仁见了不禁大吃一惊。
今年过年时他还曾随父亲去看望过这位老公爷,当时朱老公爷的第十四个玄孙在楼阁内放炮仗,气得老家伙提着鸡毛掸子追着玄孙子满大院地乱转,那可真是健步如飞,怎么才半年的工夫竟然苍老成这样?
王守仁又惊又疑地急步迎上前去,深施一礼道:“守仁拜见朱老公爷,老公爷身子一向安好啊?”
“什么?”老公爷声如霹雳,嗓门儿倒够大的:“别跟蚊子哼哼儿似的,我老人家听不见!唉,岁数大啦,今年都奔八十的人啦,眼也花啦,耳朵也聋啦,我是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着……嗯?你是谁家的后生啊?”
“这老头儿连我都不认识啦?”王守仁愕然瞧向成国公,只见老家伙眼中狡狯的精芒一闪,再仔细看时,仍是一双苍老浑浊的老眼正茫茫然地瞧着他。
王守仁见状心中大喜:大事定了!他脸上刚露喜色,忽地瞥见严嵩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们神色,王守仁忙收敛心神心照不宣地重新施礼,也扯着大嗓门道:“守仁给老公爷施礼啦,老公爷一向可好啊?”
第103章 杨凌过海
严嵩事先得了妻子提醒,已认定皇上有意为杨凌脱罪,那么三位钦差中地位最高的必定早就受了密谕,所以自打老公爷一下轿子,严嵩就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那老狐狸倒没想到这后生实也可畏,眼中神色只是稍有异动,已被严嵩结结实实瞧在眼里。
这一来严嵩更认定自己所料不错。其实正德皇帝如果有心为杨凌脱罪,以他的性子管你别人怎么想,直接就赦免了,才不懂这些弯弯绕的东西,老公爷也没接到皇帝的密谕。
昨日李东阳一出宫门立即急约王华相见的事,早被这位成国公知道了。李东阳约的人中有一个叫王自文,是个翰林学士,老公爷请来做几个孙子的老师。
王翰林到了成国公府,无意中露出了点口风,成国公能在疑心病甚重的朱家王朝屹立不倒,而且世受国恩,那是自有诀窍的。朱家的掌门人个个生了个七巧玲珑心,可是外貌大多像个毫无心机的粗鲁武夫,而且善于交际人缘。
别看老国公不上朝,朝中有什么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结合这两天朝野间林林总总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什么文章,成国公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已料到李东阳约见王侍郎,与王守仁被点为钦差必有关联。
成国公想通此点也不禁暗暗佩服李东阳、王华这几个大明臣子的赤胆忠心,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竟敢冒着杀头抄家的危险,但是成国公府现在上千口子人呢,老人家可没那觉悟自己赤膊上阵,但是装糊涂的本事还是有的,于是这个蚊子打眼前一过,就看出是公是母的老家伙,就变得看不见听不着、走路都打晃儿了。
王守仁见成国公肯暗中相助,心情大定。三人上了官轿来到泰陵,御马监总管太监、西厂厂督苗逵和工部左侍郎李杰忙上前见礼,然后领着三位钦差到了帝陵入口,先大张旗鼓祭拜天地。
因为一旦验过帝陵无恙,皇上还要重新启用泰陵,所以事先请教过钦天监,以三牲祭天,请上苍恕过擅动金井之罪。待一切忙过,苗逵、李杰便陪着三位钦差步入帝陵。
王守仁边走边暗暗摸了摸后腰里塞的那袋黄土,瞧了一眼老公爷,只见成国公在管家扶持下,哆哩哆嗦地向前走着,还吼叫般地同苗逵说着话儿,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又瞎又聋。
苗逵走到左殿口,就笑嘻嘻地停住了步子,向老公爷施礼道:“成国公,您老人家请,咱家在这儿候着您。”
成国公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含糊带喘地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李杰是举报此案的最大功臣,参得倒其他四位钦差,他就是功在社稷,若是败了,至少一个构陷同僚之罪,所以也顾不得老公爷心有不满,立刻寸步不离地跟了进来。
三位钦差在金井石台前停下,王守仁大声道:“老公爷,您年岁儿大了,就站在这儿监督吧,这取土之事交给我们如何?”
他说着盯了严嵩一眼,王守仁定的计是取土后在途中掉包,如今有李杰在那儿看着,还有个严钦差,是根本做不了手脚的,倒不如故作大方,让严嵩去取土不致引人怀疑。
严嵩站得离金井最近,刚才借着灯光先向金井里看了一眼,一瞧金井模样严嵩不禁心中一动:原来金井就是这般模样,要作弊果然容易。
唉!只可惜这么个表功的机会,却白白让给这位兵部主事,严嵩心中电闪,暗暗冷笑道:让我扮泥菩萨可以,但是不能拿我当傻瓜,他们的计谋我已猜到了,得想个法子点出来,不怕他们不卖我这份人情儿。
严嵩想到这里忙客气地道:“是是是,老国公尽管站在这儿督察,这取土之事交给我们晚辈便是,王大人,您请,学生在一旁守着。”
王守仁听了也不客气,取过一把进陵时携进的小铲,上了白玉床,李杰顿时瞪大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动作。成国公也不知道王守仁要如何取土以遮掩帝陵渗水一事,但是他见李杰跟只老鹰似的站在那儿,两只手紧张得都快曲成了爪子,这么虎视眈眈之下,小王如何作弊?
老公爷一皱白眉,踱到李杰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大声笑道:“你就是工部侍郎李杰?嗯,好样的,那些贼子连先皇的陵墓出了问题都敢隐瞒,罪无可赦呀,要不是你,朝廷上下可都被瞒了过去。”
李杰赔笑道:“老公爷过奖了,这都是臣子们的本分。”他说归说,眼睛仍是一眨不眨死盯着金井,生怕有人做什么手脚。
严嵩一看大喜,这个不开眼的坏蛋可是帮了自己大忙,正愁怎么让成国公知道我也是保杨凌的呢,这家伙倒给我这尊泥菩萨立功的机会。
严嵩立即附和道:“是啊,听说帝陵渗水,李大人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大人无意间见他们神色可疑,顿时有了警觉,于是一番旁、敲、侧、击,终于察觉他们有所隐瞒,竟尔循踪找到证据,这才不致让先皇葬于龙脉受损之处,功在社稷、功在千秋啊。”
金井这名字听说的人多了,没亲眼看到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民间有些工匠就算有所透漏,出于虚荣心理,也大多吹嘘得华丽不实,所以这几位都是头一次见识到金井的真面目。
王守仁跪在石台上,也正在打量那直径半尺、深约一米的土洞,他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四壁是粘潮的黄土,但是摸到底部,由于那里土壤渗了米汁,却干硬光滑,王守仁心中怦地一跳:他们果然做了手脚了。
王守仁刚刚想到这里,严嵩那句念白般的“旁、敲、侧、击”便传入耳中,王守仁心中如电光火石一般刷地闪过一个念头,他眼角机警地向旁一瞥,只见李杰正瞪大双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顿时失望之极。
不料就在这时,高高瘦瘦的严嵩倏地一转身,绕到了李杰面前俯身施礼,状极恭谨地道:“学生身为大明子民,亦当谢过大人,请大人受学生一拜!”
这瘦竹竿儿一米八几的个头儿,一转过来堵得严严实实,俯下身去施礼都挡得李杰什么也看不见,李杰有心一闪身避开他,可是那样做就太过明显了,分明是对他不敬,对王守仁有疑,他只是略一迟疑的工夫,严嵩已拉着他手臂亲热地拍马屁道:“刑部用大刑迫出口供,百官不服,这才发回重审,若是刑部有大人这样的智者,旁敲侧击、三言两语必可令那几个犯官招供!”
就在这时,只是上边嚓嚓嚓铁锹铲土之声飞快传来,顷刻工夫王守仁已欢声笑道:“金井之土已取得,取金匣来盛土!”
……
王琼在书房内踱了半晌,忽地停步冷笑道:“那帮逆臣贼心不死,妄想取土勘验,哼哼,那小小什长若非事实俱在岂敢诽谤?军中健卒若无内情怎会突然死亡?我已着人守着盛土金匣,钥匙尽毁,只余我这一把,只要土壤无恙,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徐贯喜上眉梢地道:“钦差也该回来了吧?胜负成败在此一举啦!内阁三公包庇罪犯,将龙脉受损之事不放在眼里,只计较些蝇头小利,皇上必定心中不悦,此案一了,他们的前程也要尽了。”
王琼皱眉道:“徐尚书,我等此举,乃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不是为了个人前程,内阁三公是治国能臣,他们担心加税也是为大明朝廷着想,徐公怎可如此说话?”
徐贯忙赔笑道:“是是是,王尚书说的是。”心中却不禁暗骂:“老匹夫,就你光明正大、为国为民,怎么又鼓动儿子去刑部告状,说杨凌强抢民女、敛财不明?还不是被百姓骂得吃不住劲了,想砍了人家的头、再辱了人家的名?”
洪钟说道:“王大人,我们不如即刻进宫,将杨凌不法事迹禀报皇上,待金井黄土一到,真相大白,杀他个有理有据!”
王琼略一沉吟,微笑摇头道:“此事何须劳动你我出面,岂不显得小题大做么?叫刑部侍郎程文义速速上个折子,以士子举报的名义呈给皇上便是。”
乾清宫中,正德皇帝正心神不宁地听着大学士谢迁唠叨。他今儿借口要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已免了午朝,一直在这宫中候着消息,刘健、谢迁听说他要给太后请安,正好有皇帝大婚的事情要禀报磋商,赶紧地也跟了进来。
谁料小皇帝根本不想去见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大学士深知时间的宝贵,一点也不浪费,立刻见缝插针劝谏皇帝不要耽于嬉玩、不要不带侍卫在宫中行走,不要读书时辰过少,不要不开经筵,一番苦口婆心劝得正德皇帝一个头两个大。
正德皇帝正不耐烦的工夫,一个小黄门匆匆奔来禀报:“启禀皇上,刑部侍郎程文义有紧急奏折,事关帝陵渗水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