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的随从停下了,宋智,宋鲁等人也就停下了脚步,陪伴着韦公公他们。
宋缺缓步而行,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与杨广并肩。
队伍里面,一直把双手拢在衣袖之间,背微微弓着的石之轩看着前方二人同行,侧首看了看路旁的一棵棵小树,忽而轻笑出声,甩了甩衣袖,也就跟了上去。
韦公公等人想要出声阻拦,可见他意态洒然,恍如清风萦怀,竟然一时忘语,眼睁睁看着他跟上了杨广和宋缺。
三个人看起来前进的速度差不多,但是却各有各的步调,故而等真正到了磨刀堂的时候,宋缺自然而然的领先了两步,踏入堂中。
他一边朝磨刀堂深处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陛下到岭南来,就只是为了看看山水,看看宋某的刀吗?”
“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
杨广在门口停步,转头看了看这片庭院内的景致,最显眼的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正是花期,有一种无意间才能闻到的清香散开,点缀着这座古朴简约而略显森严的院落。他走到槐树之下,把手掌摊开手腕翻转,任由那片树叶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在树根处,信口说道,“比如说,还想请镇南公到洛阳去住一段时间。”
“陛下该知道,宋某这些年来从来不入朝。”宋缺的声音从磨刀堂内传出来,堂中没有蜡烛,似乎也没有窗户,纵使在这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看不清他人在哪里,不过声音在经过这空旷堂屋的折返之后,却显得比方才更清朗了一些,似乎是也沾染上了堂内墙壁上挂着的宝刀清寒之气。
“我知道。”杨广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换了自称,开门见山的说道,“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宋阀坚持纯正汉统,认为大隋如今的皇室不配占据正统的地位。”
杨广说话实在是太直接,而且他说的明明只是宋家不愿意真正成熟的众多原因之一,却偏偏让人觉得这就只是唯一的一个原因。这样的说话方式,让宋缺也感到有些意外,拿着自己的佩刀从堂中走出的时候,宋缺的神色间还有很淡的讶异。
杨广没管他是怎么想,接着说道:“其实吧,大隋皇室,弘农杨氏,起自西汉,本来也是汉家正统,不过因为时势之变,曾经于西魏皇帝令下改姓。况且,文化的传承才是华夏正统的主体,即使本来并非汉家儿郎,凡慕汉化,继道德,识礼仪,尊法度,通文理,传汉字,经岁月同化,亦归华夏正流。自先帝改回汉姓以来,大隋于这一道上,颇多建树,你平心而论,皇室做的有哪一点不足吗?”
“现在天下太平,以后也会接着太平下去,这样的世道,宋阀该做的不是固守一隅,坚持什么血脉名义上的正统,而是更应该将你们从乱世之中保存下来的文化教养展露出来,尽心辅助朝廷,更襄盛世。”
宋缺眼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佩刀上,道:“陛下的口才原来也不错,不过既然要看宋某的刀,想必本就不是准备只靠口才来说服宋某吧。”
“是了。”杨广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跑过来呢,是想先好好聊聊,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抢了你的刀,杀了你这个人。没了宋缺的岭南,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变得乖乖听话了。”
听着这个威胁意味十足的玩笑,宋缺脸上反而挂上了不明显的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乎万乘之主?你身为天子,居然亲自过来用这种手段威胁我,实在不像一个帝王。”
这样做事确实不像是一个合格帝王的手段,不过也没办法,帝王只是杨广最近决定承担的责任,抡拳头办事的武夫脾性才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帝王手段是什么?比得上我乐意吗?王道者,本来也不需要在这些小节上展现心术。
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杨广道:“帝王手段,正奇相辅。偶出奇行,才显英明。”
“看来陛下对自己的武功有十足的自信。”宋缺说着,朗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也想看看,让所有人都看走眼的皇帝,到底藏了多深的能为。”
自从杨广用皇帝的身份展露莫测武功以来,他所见到的那些武林高手,哪怕是恣意妄为的魔门邪王,也要先提起三分忌惮,还有两分对皇者的敬意。
然而宋缺不同,当他拿起刀的时候,不管杨广是帝皇还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敌人,一个平常心去对待的敌人,甚至是一块磨刀石,他的目光平静,心态平稳,气质平和,气势缓步提升,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从空气的氛围中感觉到他的一点跃跃欲试。
宋缺出道以来,几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败绩。从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击败了“霸刀”岳山之后,就接过了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旗帜,至今不倒,虽然他不在天下三大宗师之列,但凡是在武林中层次高一点的人都明白,天刀宋缺绝对是三大宗师那个级数的高手。
自从大隋建立,宋阀偏安于岭南,各种日常的发展都可以交由宋智和宋鲁去处理,宋缺就专心在磨刀堂中磨砺自己的刀法,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碰上一个无必胜把握的敌人了。
或许他这个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但他的刀已经在雀跃。
“哈。”杨广笑着拉紧了手上的一副黑色手套,笑意明媚。
来到这个无论正史还是武门秘史上都堪称群英荟萃的时代,已经好几个月了,终于遇到这样一个堪战的对手,杨广如何能不喜?
只不过当场中气氛渐渐来到一触即发的时刻,杨广却突然转身。
他竟然当着天下第一刀的面转过身去,背后空门大露,兀自说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石之轩站在磨刀堂的大门口,慢悠悠的从袖子里取出了几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手指抚过墨迹,把这些可以弥补不死印法的口诀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指尖所过之处,白纸成粉,如同细雪从掌心飞散。
这清风入怀洒然脱俗的文士静看最后一点碎屑落入尘埃,一抬眼,邪气顿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21.第17章 天下不败之刀(二)]
扬州城内一家青楼上房中,祝玉妍从一个银发年轻女子手上接过了情报。
‘三天前,四大圣僧与梵清惠会合,向洛阳而去,昨日晚间,忽然折向岭南,推断应该是听说了杨广前往岭南的消息。’
“四大圣僧~”祝玉妍语气整肃,显示出十足的重视与忧虑。
所谓四大圣僧,指的是天台宗的智慧大师、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华严宗的帝心尊者、禅宗的道信大师。
这四个和尚的名望武功都非同小可,在石之轩当年横行江湖的时候,佛门为了克制这个魔门天骄,请出四大圣僧,险些追得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从那以后,隐匿行迹数十年。
而石之轩之所以出现精神分裂的症状,除了爱妻之死、本身传承自花间派和补天阁的两种功法难以协调之外,还有一重因素就是当年在这四大圣僧手中的挫败。
不过,七天前,慈航静斋连同佛门诸脉大寺,放出消息,说是慈航静斋偶得传国玉玺,将由一众高僧大德护送,前往洛阳,在本月三十,将这件宝物献给皇帝。
所以四大圣僧全部出动这件事情,也不算是太过出乎意料。
而除了四大圣僧之外,前两天魔门还收到了有关于宁道奇的消息,这个天下三大宗师中唯一一个属于中原的高手,一向跟慈航静斋交好,从他出现的地点来判断,很有可能也是要护送传国玉玺,作为一条暗线。
本来,就算是有这么多高手同行,祝玉妍也不觉得他们这些最在乎名声的正道高手,会敢在这个时候刺杀皇帝。
可关键点在于,皇帝现在跑去了岭南,宋阀本就类似于圈地自治,宋缺年轻的时候又跟梵清惠有过一段感情,佛门改变计划去岭南,很有可能会达成某些合作,比如说,让宋阀下定决心做出软禁皇帝,再打着清君侧旗号攻打洛阳之类事情。
祝玉妍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要设法通知皇帝。她命令手下的长老去竹花帮那里把这些情况告诉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那里应该有可以直接跟皇帝身边人联络的信鸽。
阴癸派长老银发旦梅去了一会儿之后,脸色有些古怪的回来了。
祝玉妍问道:“如何?”
旦梅把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交给祝玉妍,道:“宇文化及说,这封信是今天早晨送过来的,那位吩咐,如果魔门有人去找宇文化及,不必多说,把这封信带回来就可以了。”
祝玉妍略显疑惑地拆开那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
‘自投罗网,勿忧勿扰。’
皇帝早就知道佛门的举动了?!
祝玉妍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心中情绪复杂难明,对皇帝的那一点敬畏更深了。
佛门是昨天晚上才转向去岭南的,而这封信今天早上已经送到了扬州,就算是佛门内部有奸细,也不可能把消息传递的这么快。也就是说,杨广仅仅是凭着揣测人心,就预判出了皇帝赴岭南的消息传出之后,佛门接下来的动作,更判断出了她阴癸派的举措。
如此心机,不可不令人生畏啊!
………………
磨刀堂中,石之轩用本来面貌抬头的一刻,眼睛里映出了一道乍然闪现的惊鸿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