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里的几条主要大街全部都是可供八辆马车通行的宽敞街面,虽说今日街上也有不少骑马前行的贵胄子弟,却也并不显得拥挤,可到了那张贴榜单的地方,围了一大圈的人,乌泱泱的,就不容易挤进去了。
杨翠婷等在外面,几个奴仆仗着身强马壮,往里硬挤,过了片刻,出来回报道:“郡主,那榜单之上,一个个名字从上到下数了个清清楚楚,未曾见到有洪易二字。”
又有一个仆从道:“小人在人群中打听了一下,似乎也没有听说武温侯府有哪个小妾的儿子参加此次科举的。”
“难道还没到时候?”杨翠婷有些失望,调转马头,往荣亲王府赶回去,不过回去的时候,速度就慢了不少。
她离了这条街道,在拐角处通向另一条大街的时候,发现那条街上也站着不少兵丁,中间还起了一座高台,上面跪了大概有三十多个男女老少,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七八岁的孩童,全部都身穿着囚衣,衣服领子后面插着一块牌子,写着各自的姓名,还有一个用朱红色笔迹圈起来的“犯”字。
“这是要杀头了?”杨翠婷下意识的皱起了脸,双腿夹着马腹,想要回避这种血腥的场景,可是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那几个看起来还没到她腰高的小孩子身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正要离开的时候,她目光一撇,就又看到了站在那行刑台前的一个黄衣身影。
其实,以往这种行刑杀头的场面,都是玉京城里的老百姓看热闹的地方,只不过今天恰好撞上了科举放榜,这条街面上反而显得异常冷清,那个少年一身浅黄色的儒衫,长身玉立,眉清目秀,自有一股夺人的气质。
杨翠婷看了一眼,就有些转不开眼珠,想了想,干脆翻身下马,叮嘱身边的几个侍女奴仆不许跟过去,独自靠近那黄衫少年,道:“今天科举放榜,看你的年龄,也是适龄的考生,怎么没有到那边去凑凑热闹,反而在这里看这血腥场面?”
她刚说到这里,忽然行刑台上监斩官一声令下,几十个刽子手同时挥刀,顿时人头咕噜噜噜滚了一地,一个个腔子里的血喷起尺许高。
杨翠婷看到这一幕,吓得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叫,脸色刷的惨白,惊恐之下,竟然左脚绊右脚,往前扑倒。
那黄衫少年翻手扶了一下,一触即收,转头看了看那些被惊叫声引过来的侍女和仆从,转身便要离开,不料袖子居然感受到一股阻力。
他诧异的回头,只见被那些侍女扶着小心询问的杨翠婷伸手捏住了他袖子的一角,脸色惨白,目光飘忽,不敢触及地面上蔓延的血迹,却还是硬要追问:“你、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少年看着她这副表现,目露奇色,心中暗道:看这一身服饰,也是个王公贵族,玉京城中居然还有怕见血的贵族子弟吗?
他眼神放空了一下,见对方还是攥着他的衣袖,便道:“在下未曾参加今年的科举,也不必去看榜单,只是出门时恰好看见行刑台上的众人,心有所感,故而驻足片刻。”
有些话,开了这个头之后,即使对方没有继续问下去,少年却也接着说了,“那行刑台上的,是四品言官黄大人一家,原本也颇得圣眷,三代为官,他家老夫人更有一个命妇的名头在身上,只是一朝被上官参了一本,说是言语孟浪,冒犯后宫,便落了个全家抄斩的下场。”
杨翠婷嘴唇开合了两下,道:“你是说,那是个好官?”
“四品言官,在下又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平生如何?”少年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摇头道,“不过是觉得,这官身和命妇的名头,活着的时候能给他们一家带来多少尊崇,实则也不过是帝王一语就可剥夺。也就是今日大家都去看科举放榜了,否则的话,这里说不定还要围上千人,看他们行刑的热闹,乐的开怀。”
少年长长吐了口气,袖子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杨翠婷的手掌,道:“我曾经以为,得一命妇之名,纵是小妾无名,也可多得几分敬意,告慰泉下之灵,然而此等帝王所赐,予赐予夺,何来凭依?然,若因其子道德,知其母之贤,纵然帝王攻诘,群臣附从,万众之中,总还会有几人真心敬念吧。”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杨翠婷还没觉得有什么,身边几个侍女奴仆已经脸色大变。
“你这书生,怎敢妄议陛下,这是大不敬之罪。”玉壶喝骂了一句,拿眼睛去看杨翠婷,只等对方给个颜色,就令人一拥而上,把这书生拿下。
然而,杨翠婷根本看也不看她,那少年书生淡淡的睨了一眼,转身就走,三两步之间就跨过了街角。
杨翠婷愣愣地看着那道身影快要消失在视野之中,忽然如梦初醒,道:“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说话之间,杨翠婷忽然甩脱身边几人的搀扶,追了过去。
………………
少年书生回了自己家中,那也是一处占地辽阔的府邸,可惜并不完全属于他,真正让他得以存身的,只不过是这华丽府邸之中一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偏院。
这一路上遇到那些府中的奴仆,并没有阻拦讯问他,但是也不会主动向他行礼打招呼,眉宇行止之间,甚至隐约有些轻视。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是这些侯府里的奴仆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这个侯爷的庶子,其母亲不过是个侍妾,甚至在成为妾之前,还曾经是青楼里一个卖唱的贱籍女子,而且已经死了好些年。
这庶子历年来用功苦读,装的一副书生模样,还真以为是矢志考取功名,似是有几份心气的,没想到居然根本就没敢去参加科举。
这谁还能瞧得起他?
少年回屋之后,取了几本书册,扎了个包袱,眼中仅有少许留恋的看了看屋中的这些物件,便关上了房门,走到院中一棵大树之下,从紧贴着树身的阴影一侧,取出了一个蓝布包裹着的长条物品,斜插在包袱里,一并背在身后。
他走出自己的院子之后,穿过十几道拱门,数座假山、莲池,直往这侯府的正门去。
就在他要走出正门的时候,忽然前面有一队人在门外翻身下马,走进侯府门来。
这些人有二十个左右,大多都是身穿劲装,身上一股精悍之气,太阳穴高高鼓起,脸肃如铁,目光湛然,这是精神饱满,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有的气势。
不过后面这些人气势再足,也终究只是侯府奴仆一流的人物,完全比不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穿华贵袍服的青年。
那是这侯府里的嫡长子,未来要继承侯爵之位的洪熙。
身为嫡长子,这个洪熙从小就享有最好的药材,食补和教导,据说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玩弄六十斤重的石锁,十四岁进入军营中,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了御林军五大营之一的神机营统领。
在整个侯府里面,除了侯爷和正妻赵夫人之外,洪熙就是威势最隆重的,他一回来,整个院子里面所有能看到这边景况的仆从、侍女、老妈子、小姐,林林总总,上百号人全部都立刻开口问好。
背着包裹的少年书生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笔直向着侯府正门走,如果还不让开的话,大约再有七步就已经要撞上洪熙了。
洪熙脸色一沉,院子里那些个奴仆一个个的就要赶过来拦住少年书生,不过他们的动作没有洪熙背后的那些人快。
两个劲装大汉,体重估计超过两百斤,但是身体灵动的像是猫一样,无声无息之间就绕到了洪熙前方,同时出手,要把少年书生赶走。
少年书生与他们错身而过,好似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继续向前。
那两个壮汉的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见此情形,洪熙目光一闪,拦住了身后想要继续出手的那些仆从,沉声道:“我认识你,你是父亲的那个庶子吧,听说你专心读书,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手无缚鸡之力,现在看来,大家都看走眼了,你居然学得了一身不错的身法,不过你以为这就是你冲撞嫡兄的本钱,那就大错特错了……”
洪熙说话的时候,那少年书生就像没听到,继续向前,这时已经距离洪熙只有一步之遥,他还笔直的撞过来,洪熙忍耐不住,话也没说完,就冷喝一声,“看来今天我就要把你拿下,让你知道侯府的家法。”
冷喝声中,洪熙出手,他脚下步伐移动,就像是一把刀,旋转如轮,锋利非常,双手挥舞的时候,明明是赤手空拳,也有那种沉重的大刀快速劈砍时才会发出的呜呜风声。
他的速度更是快如虎豹突击,运动之间,好像是一个火堆突然被炸开,热浪滚滚,带着一股能够吹到十尺之外的劲风打向少年书生。
少年书生动作清晰异常的伸手一拨,仿佛眼前有一根树枝拦路,伸手去拨开一样,轻松写意,却把气势如同虎豹大刀的洪熙扫的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三十步以外的墙壁上,头顶最先与墙壁接触,把整堵墙都撞得一晃,狼狈不堪的跌坐在地。
“什么?!”院中种人全都大吃一惊,跟在洪熙身边的那个老者,是侯府里的大管家,姓吴,跟了侯爷多年,手段深不可测,就连洪熙也敬他三分。
此时,这个鸡皮鹤发的老者,猛然红光满面,佝偻的身子舒展开来,竟然有一种要膨胀成一个彪形大汉的趋势,体内的骨骼运动的时候,竟然发出如同钢铁颤鸣的声音,五脏蠕动,口鼻之间喷出的白气直达三尺之外,声如洪钟:“好,好,想不到连我也看走了眼,你这一生技艺,绝不是偷鸡摸狗,随便练练就能拥有,不过不管你是有什么雄心壮志,隐忍至今,却冲撞了大少爷,就是你最大的错误。你放心,你也是侯府的少爷,老奴不会直接杀你,我会将你打断四肢,等待侯爷回来亲自发落。”
这老头口称老奴,可是看着少年书生的时候,眼光之中就好像一头磨牙吮血,吃饱喝足了的狮子,盯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显然是准备在出手打击对方躯体的同时,更压垮对方的心理。
院子里的那些仆从,仅仅是看到这个场面,就已经吓得连忙闪退,没有一个敢跟这老管家对上目光的。
骨头如同钢铁,五脏吐气如箭,这个老管家的实力展现,让这些仆从感觉像是看到了一头凶兽,这个等级的武功高手,目光一冷,是真的能够将人吓到肝胆俱裂而死的。
可这一切对于少年书生没有半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