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骑常侍?”崔恒的眉头微微上挑,笑道,“这建炎帝想要做什么?居然派这样的内廷要员来我这里,那阉宦有说是为何而来吗?”
按照大晋官制,散骑常侍为散骑省的主官,设四人,与侍中省共平尚书奏事,侍奉皇帝起居,还负有顾问谏诤之责。
权柄极重。
“那阉宦没说来意。”刘立陶摇头道,“他非要见到您才讲。”
“就让他过来吧。”崔恒轻轻颌首,也有些好奇大晋朝廷的目的了。
“是,使君!”刘立陶行礼告退。
……
在刘立陶的陪同下,大晋朝廷的使者带着一位仆从,来到了州牧官署的会客堂。
这名使者看起来四十多岁模样,面白无须,气质阴柔,明显是一个宦官。
他身边的那名随从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多岁,样貌普通,低眉顺目,一副谦恭模样。
“王淳拜见使君。”
这宦官没有半点傲气,对崔恒的态度十分的恭敬,竟规规矩矩地行礼。
“请坐吧。”崔恒轻轻颌首,微笑道,“常侍来我丰州,有何贵干?”
同时,他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王淳随从。
这随从明显不是寻常人,虽然表面上态度恭顺谦卑,但骨子里还是有一股贵气,明显是身居高位者。
“实乃国家重事。”王淳只讲了这一句就不再言语,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刘立陶,又看向崔恒,欲言又止。
“刘治中为我副手,不日将为别驾,王常侍有什么话尽可道来。”崔恒轻轻摇头。
他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宦官屏退身边的副手。
由于吴胤还在别驾的职位上,刘立陶现在暂居治中从事史的位置,主众曹文书,位仅次于别驾,等日后吴胤卸职,便可为丰州别驾。
刘立陶闻言顿时深受感动,誓死追随在崔恒身边的念头又重了许多。
“既然如此……”王淳闻言略微沉默,最后还是下了决定,竟站起身来,对身边的随从道,“褚相,这件事还是由您来讲吧。”
“褚相?!”刘立陶惊愕不已地看向那随从。
“原来是当朝丞相。”崔恒依旧坐在那里,打量着这个随从打扮的老者,颇为惊讶。
他虽然不怎么关心大晋朝廷,却也知道当朝丞相叫做褚元良,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丞相。
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使持节、领中州牧。
这是褚元良现在的官职。
以职权论,他可以总理大晋全国一切军政事务,随意打杀州牧及以下的官员。
简单来说,几乎等同于皇帝。
正常来说,这些官职根本不可能加在一个人的身上。
可在那位建炎帝治下,这样一个权力大到没边的丞相还真就出现了。
这让崔恒十分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这位当朝丞相亲自来到丰州。
“老朽见过崔使君。”褚元良却是没有半点顶级权臣的架子,态度十分恭敬,躬身向崔恒行礼道,“请使君救大晋于累卵!”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崔恒神色古怪,刘立陶也是一脸愕然。
这年头还请地方州牧拯救大晋?
不推一把就够意思了!
“这不只是为了大晋,也是为了使君您自己。”王淳忽然开口道,“想必使君应该已经得到了草原蛮族南下攻城的消息了吧。”
“嗯。”崔恒轻轻颌首,皱眉道,“与这有关?”
“确实有关。”褚元良点了点头,满脸苦涩地道,“天子诏令,称草原呼征单于仁厚爱民,实不应困于草原七州,是以将无主之丰州交割于呼征单于。
“若以此诏令,这丰州已经归了草原蛮族所有,他们南下攻打云枢郡其实是在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
“?”崔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疯了?!”刘立陶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褚元良。
这建炎帝魏弈脑子里是进水了不成?
以前被草原蛮族夺走了两州之地还不满足?
现在居然开始主动割让土地了?!
简直闻所未闻!
千古奇葩!
……
中州,大晋皇城。
此时,朝堂之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前几天,魏弈忽然告知所有朝臣,说自己秘密将一封诏令送去了草原,割让了整个丰州给草原蛮族的首领呼征单于。
紧接着,大晋朝廷就收到了草原蛮族整军南下,即将攻打云枢郡的消息。
气的丞相褚元良当场吐血昏迷过去。
直至今日都还没回到朝堂。
满堂朝臣也都被这个劲爆的消息给炸懵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平日里一副混吃等死模样的建炎帝,居然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
草原已蛮族经三年没有南下过了。
这种时候居然主动割让一州之地给呼征单于?!
不是一县一城,是他娘的一个州!
整个大晋才十一个州而已!
不,现在就剩十个了……
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为了怎么处理这件事,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建炎帝魏弈却是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朝堂。
众多朝臣顿时安静了下来。
可魏弈并没有搭理这些朝臣。
他来到玉阶上,身子一歪,直接就侧躺在了龙椅上。
眼睛半眯半睁,完全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有朝臣忍不住出列道:“陛下,天子固有守土牧民之责,如何能无故将土地和百姓割让给蛮族?”
随后又有朝臣出列道:“陛下,自古以来虽不乏有战败割地求和者,但从未闻不战而割地予人之君,还请陛下撤回诏令!”
有了两个人起头,陆陆续续地就有更多朝臣站了出来,说的话也越来越激烈,到最后甚至连亡国之君这样的话都喊出来了。
“亡国之君?”侧躺在龙椅上魏弈忽然出声了。
他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瞬间变得精神百倍,半点都没有了之前的困倦模样,在龙椅上起身,站在玉阶高台之上,龙椅之前。
“刚才谁说朕是亡国之君?”魏弈目光冰冷,自上而下地扫视群臣。
朝堂之中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出声。
砰!
魏弈忽然一脚踹翻了前方的桌案,竟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对啊!没错,没错,朕,就是亡国之君!”
朝臣们惊骇愕然之色,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哪有皇帝说自己是亡国之君的?
这个时候的魏弈像是陷入了某种精神兴奋的状态,他不再俯视群臣,而是在玉阶上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朕十八岁登基,励精图治想要做一位中兴之主,青史留名。于是朕任用大将军陈鹏举,向上北伐,短短三年就夺回了丰州之地,光复山河!
“可然后呢?朕等来的不是歌功颂德,而是群臣劝谏,要朕莫要穷兵黩武,动摇国门,滋扰民生,让朕下圣旨召陈鹏举回京。
“朕以为你们都是肱股之臣,一心为国,听了你们的话,结果还在路上陈鹏举就没了性命,数十万大军没了主心骨,被世家大族轻松掌控。
“那个时候,朕就知道了,朕做不了中兴之主,朕的心不够狠,朕的耳根子太软,朕还有一群好臣子,朕做不成大事。千百年后,不熟读史书者,都未必知道朕的名字。
“这可不行!朕来到这世上,登基为帝,主宰寰宇,统御苍生,是特殊的,是不同于凡俗的,怎么能与那庸庸众生一样,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以能为世人铭记着于心者,开国太祖为最,亡国之君次之,中兴之主最下,既然朕做不了中兴之主,那做一个亡国之君也是极好的,这比中兴之主更容易被世人铭记啊!
“于是朕不生一子,于是朕屠戮兄弟,于是朕任用奸佞,于是朕专杀忠臣,于是朕不理朝政,于是朕放任地方州牧割据一方!
“好啊!真是好啊!如今亡国之相已显,朝廷名存实亡,可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攻陷皇城?朕可还等着自焚于宫廷,轰动天下,让无数人铭记于心啊!
“百年之期将至,上界仙佛即将降临,到那个时候,朕想要亡国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朕没有时间了,没人来亡大晋,朕就自己亡了这大晋!
“朕还要告诉你们,送去草原的不知是那一封割地诏令,还有三百年前斩尽天下神境的那把洪武神剑!
“这大晋,必亡啊!哈哈哈哈!!”
建炎帝魏弈的笑声回荡在朝堂之上。
群臣惊骇,瞠目结舌,无人敢说出哪怕一个字。
疯了!
皇帝真是疯了!!
割让丰州也就罢了,居然连洪武神剑都送去了草原。
那可是能斩上界仙佛的神剑啊!
这可如何是好?!
……
褚元良最后终究还是没能当场得到崔恒的承诺。
只好与王淳一起匆匆离开。
他作为当朝丞相,不可离京太久,否则必出祸乱。
丰州牧官署内。
崔恒让刘立陶把张漱溟、吴胤两人叫了过来,说明了一下之前的情况,询问道:“褚元良所言之事,你们觉得有几分可信?”
张漱溟略微思忖道:“褚元良为当朝权势最重之人,他亲自过来求救,此事应当属实。”
刘立陶也道:“褚元良和王淳联袂而来,应当就是想使君您相信此事的真实性。”
吴胤点了点头道:“下官也这么觉得。”
“嗯。”崔恒轻轻颌首道:“确实大概率是真的,可这建炎帝所谓太过匪夷所思,八成不止是割让了丰州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