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高铁高速四通八达的后世,日行千里就是睡个觉的事情。
当下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想要斜穿九州,哪怕是不恤马力、日夜兼程,也至少得在路上奔波一个多月,才有望抵达目的地!
然而荆轲只说了那一句话后,就没有再搭理他,只是低着头,一手拿着蒸饼一手拿着筷子,专心致志的对付着面前的三大盘肉菜。
一筷子接一筷子。
一口肉一口饼。
吃相并不狼藉,但却像是不知道什么叫饱!
三大盘肉菜,陈胜就动了一筷子,剩下的全被他给吃了个精光!
是真的精光,而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
就连碗底儿的油脂,都被他用蒸饼擦着吃了个干净,那陶碗光亮得,比水洗过还干净……
这怎么看怎么像饿死鬼投胎的一幕,落在陈胜的眼里,却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虽然荆轲没多说。
但他这副吃相,加上他方才那句话,再联系刚刚过去的这个前所未有的寒冬。
陈胜已经隐隐的猜到,过去的这七八个月里,荆轲都经历了些什么……
‘雍州……’
他呢喃着这个地名,脑海中的地图精度一步步缩放,从陈郡到兖州,从兖州到十二州,再从十二州到整个亚洲大陆……
在荆轲放下筷子,满足的长长打了一个饱嗝时,陈胜才突然问道:“你们是为了犬戎人去的雍州?”
荆轲抬头看了他一眼,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原来你知晓此事啊。”
他似乎一点都不为陈胜会知道这件事而感到惊奇。
陈胜摇了摇头:“我也是刚刚想到的,需要三百墨者出马的大业务,显然不会是等闲的世家大族内部倾轧,可若是郡一级、州一级的大阴谋,千里迢迢来扬州请你们,再等你们千里迢迢西北上,时间未免又拖得太长了点,九州又不只你们武墨一家干脏活儿的组织!”
“想来想去,能让你们出动三百墨者西北上,又能令你们落得只你一人全身而退的凄惨境地的,似乎也只有犬戎人了……”
他的确是刚刚才想到,九州的外部防御体系有一个相当致命的漏洞:河西走廊!
北方的游牧民族,自古以来都是炎黄子孙的心腹大患,甚至几度都险些打崩了炎黄子孙在中原大地的主导地位。
而这些北方游牧民族,自古南下入侵九州大地都只有两条路: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
河套平原,就是长城防御之地,也就是现如今的幽州军驻守之地。
而河西走廊,乃是一条长达一千多公里,两边都是难以翻越的崇山峻岭,中间由绿洲连接沙漠荒地形成的绝佳军事路线。
这条军事路线的西方那头,一面连接西域一面连接犬戎。
东方这头,则直接连接雍州腹地……
就对犬戎人的整体战略意义而言,河西走廊应该是不如河套平原的。
因为河套平原呈横线,犬戎从河套平原攻打九州,既方便与排兵布阵,又方面集结重兵以点破面。
而河西走廊呈纵线,易守难攻,并且要想从河西走廊入侵九州,先得在草原上兜一个大圈子,后勤补给太过沉重。
原先的九州大阵,无疑是进一步放大了两处战略要地的差距:‘连好打得河套平原你都打不下来,你还想去挑战更艰难的河西走廊?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但现在,距离九州大阵破碎已经过去一整年了。
而犬戎人仍旧被幽州军阻挡在九州之外!
犬戎人恐怕也是最近才渐渐回过味儿来,原来没有九州大阵辅助的幽州军,也还是幽州军!
如此一来,没有幽州军驻扎的河西走廊,进入到犬戎人的视野中,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
荆轲听到陈胜的分析,既觉得惊讶,又感到悲凉。
觉得惊讶,是惊讶于陈胜凭借着这么一丁点儿线索,就能推测出事实的真像,暗道汉王不愧不是汉王!
感到悲凉,却是他们三百舍身行道之墨者,为保家卫国、护佑九州儿女,鏖战于冰天雪地之中,葬身于异族血盆大口之下,却无人知道,这世间上有他们来过……
“你猜得不错,确是如此!”
荆轲藏在矮几下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面上却只是无喜无悲的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多谈的意思。
陈胜皱着眉头打量他,沉吟了几息后,还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此事莫非别有内情?”
“有什么明显吗?”
荆轲淡笑着抬眼看他。
“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乃是光宗耀祖之事!”
陈胜正色道:“我红衣军亦自发前往荆州,抗击百越!”
“我视我红衣军每一位袍泽弟兄如手足,若是内战,哪怕只阵亡一人我都觉心痛如绞!”
“但他们若是因抗击异族、保家卫国而亡,我痛心之余,还为他们感到骄傲!”
“你明显是只感到痛苦……”
荆轲沉默了许久,才裂开嘴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自然是为他们感到骄傲的……若他们不是死于阴谋之下!”
陈胜拧起眉头:“何解?”
荆轲长长的叹了一口,仍不欲多谈:“此事等日后得闲了再叙吧,还是说说你,这么着急的寻我来,所为何事?”
陈胜打量着他,抿了抿嘴后勉强的说道:“去岁寒潮之后,我汉廷治下妖患四起、流毒百姓,我欲成立斩妖司,专司清理治下妖患,思来想去,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此职位……但事到如今,你应当不会再接受这个任命了吧?”
荆轲依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眼神闪烁得挣扎了许久后,问道:“为什么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你是不是也想利用我墨家同道?”
陈胜想了想后,点头道:“我既为汉王,自要为我汉廷计、为我汉民计,要说任命你为斩妖司镇守使,绝对没有请君入瓮之意,既不现实,也是我这个汉王失职!”
“但我敢向你保证,我仅仅只是想请你们来,发挥你们墨者的长处平定妖患,以及引你这一支墨者入我汉廷,制衡儒、道两家……注意,仅仅是你这一支墨者,而不是你们武墨!”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你们武墨中占据了多数的那些烂番茄臭鸟蛋,就是主动凑上门来想给我卖命,我还嫌他们腌,脏了我汉廷的地头!”
“至于为什么是你……”
“我相信你的为人!”
“更相信你的品德!”
第三百零八章 入瓮
荆轲面色复杂的权衡着利弊,迟迟未开口回复。
陈胜也不着急,命人送上炭炉水壶,悠然煮起了茶。
不多时,下方人潮如织的长街上,一名头戴獬豸冠、身穿束腰玄色劲装、腰悬无刃铁尺的昂然法家弟子,沿街高声背诵着《汉律》,街上来来往往的陈县百姓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有一串拖着大鼻涕的孩童,嘻嘻哈哈的跟在这名法家弟子的身后,法家弟子背诵一句,他们就跟学一句……
清脆的童声,落在陈胜的耳中,却宛如天籁。
他站起身来,抱臂目送那名不太聪明的法家弟子渐渐远去,眼神之中却都是欣赏的目光!
韩非召集入稷下学宫的第一批法家门人,自然都是法家的优秀人才。
但优秀的人,往往都太过聪明。
而聪明人的缺点,就是总喜欢用一些省时省力、一箭多雕的聪明办法去做事。
再不然就是憋着劲儿,总想搞个大新闻,一鸣惊人……
但处在陈胜如今所处的层次,他更愿意手下多一些能像下方那名法家弟子一样,肯脚踏实地去做事的实干型人才!
“这是法家弟子?”
荆轲不知何时站到,如陈胜一般凝视着远去的那名法家弟子,问道。
“是的。”
陈胜点了点头,转身呼喊道:“来人!”
“咚咚咚……”
一名传令兵步履匆匆的冲上二楼,抱拳行礼:“大王!”
陈胜指着那名法家弟子远去的方向:“去打听打听方才过去的那名法家弟子,将其人姓名与作为,呈报右相!”
传令兵再抱拳:“唯!”
荆轲立在陈胜身畔,看了看远去的那名法家弟子的背影,再看了看转身匆匆下楼去的这名传令兵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不真实的荒诞感。
他们几百人奔波几千里,或许还不如陈胜一句话成效大……
‘这就是背靠大山的好处吗?’
荆轲这样问自己。
但他思索了片刻后,却得不出答案,索性直接开口问道:“若我武墨弟子入陈县,你可能等同视之?”
陈胜微微皱眉,正色道:“我再说一遍,我意请你入我汉廷为斩妖司镇守使,乃是因我信任你的能力,相信你的品德!”
“你武墨门人的身份,充其量也就是锦上添花。”
“不是因为你是武墨门人,我才想请你入我汉廷;而是因为你,我才愿意放你们武墨入我汉廷!”
“你若有疑虑,那此事就此作罢,你权当未听过。”
陈胜板着脸,佯怒道。
事实上,他的确也挺看重荆轲墨者这个身份的。
但谈判嘛,当然不能漏了底牌让对方抓住机会坐地起价!
在陈胜的眼里,武墨是一个扭曲的极端组织。
他们一方面攀附权贵,通过为权贵处理脏活儿换取金钱,并且行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将赚来的大部分肮脏金钱奉献给了他们墨家,并且其中绝大多数墨者都打心眼里坚信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他们墨家的主张才是九州的未来。
两种相悖的特质,在武墨这些墨者身上完美的融合,最终造就这么一个能将不义的刺杀、伏杀,打出类似于保卫战、圣战的那种不畏牺牲、慷慨激昂气势的扭曲极端组织!
虽然他们不是宗教组织,但行事风格的确是带着点邪教那味儿……
当然,在“世官制”与“察举制”彻底断绝底层百姓的上升途径,阶层壁垒坚不可破的黑暗社会背景下,武墨参与到权贵阶层内部倾轧干下的那些个脏活,还真不算是错!
杀十个世家豪族之人,都难有一人是被冤枉的!
什么?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也配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公卿权贵们大费周章请武墨动手?
不过也正是因为武墨中下层的绝大多数墨者,都始终坚信自己的行为乃是正义的,这才导致他们碰到一些某些真正正义的任务时,不惜与组织决裂也要跳反。
这或许就是墨家与道家、儒家同为九州三大显学之一,声势却远不如儒道两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有墨家创始人墨子亡故之后,墨子三大弟子分裂墨家,令原本可以踩着儒道两家打的一个偌大墨家、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下有诸如荆轲、阿鱼这样真正心怀正义的杰出墨者,无法接受当下墨家内部的那些极端做法,前赴后继的粉转路,乃至粉转黑回踩,导致墨家人才断代,一代不如一代。
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一分为三、一代不如一代的墨家,仍是九州三大显学之一。
荆轲和阿鱼,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刺杀陈胜的刺客,变成陈胜的亲人和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