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推着轮椅,平稳徐徐前行。
他一边走,一边向轮椅上的韩非描述他权衡府的布局,以及轮椅沿途经过的各种景物。
韩非双手扶在扶手上板板正正的坐着,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倾听着,似乎真的在根据李斯的描述,勾勒他权衡府的模样。
金子般的灿烂朝阳落在他们的身上,流转出了岁月的味道。
就好像走入朝阳中是两个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走出来的却是两个青衫儒袍、意气飞扬的青年人。
望着眼前的场景,恍惚的不只有远远跟随在二人身后的两府官吏。
就连两个人久经世故的当事人,心神亦觉恍然如梦。
曾经他们二人都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与对方发生任何交集了。
年长一些的李斯,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这位师弟了……
“若愚兄未记错的话,这还是贤弟第一次来愚兄这‘权衡府’罢?”
李斯推着轮椅,忽然有些感慨的问道。
韩非点头:“以前不想来,就没来。”
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噎人味儿,李斯面色不变的淡淡的笑道:“过了这么多年,愚兄已衰老得对鉴不识里中人,倒是贤弟,还是这般的从心所欲,当真令人羡慕啊!”
韩非亦毫不避讳的颔首:“愚弟倒是能学得如贤兄这般‘从善如流’,只是余弟想来想去,都没想到学成贤兄这副模样的必要!”
李斯脸上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艰难的说道:“你是不是这辈子都学不会如何尊重他人?”
韩非依旧淡定:“连此等虚情假意、阿谀奉承的尊重都要的他人,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斯竟一时无言以对,心头嘀咕道了一句:‘也就是大王虚怀若谷、恢宏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换个脾性暴躁点的人主,你必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这就是为何他二人明明同出一门,青年时还曾交情甚笃,后来却形同陌路的原因。
李斯认为韩非太清高,恃才傲物、我行我素。
韩非认为李斯太庸俗,阿谀奉承、圆滑世故。
二人都顶瞧不上对方的作派,私底下又都是不肯低头的性子,于是乎,这一分道扬镳便是半辈子。
李斯出仕为官,致仕归乡。
韩非著书立说,成子成家。
若非陈胜出现,他二人真会老死不相往来。
“那贤弟今日又为何愿来愚兄处走一遭了?”
李斯实在是受不了韩非这种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了,索性开门见山。
韩非听言,心下亦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反问道:“夫子入陈所为之事,贤兄可知?”
他今日会来,其实是因李斯拒绝了荀子为儒家提供方便的请求一事,令他对李斯的品德有了一定的改观。
只是他二人犟了这么多年,主动示好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李斯抚了抚清须,这样的话语,若非他知晓韩非的品性,恐怕还真会以为韩非是来做说客的,“那日夫子提过几句,愚兄知晓此事不可为,便未往下听……怎么,贤弟是来替夫子奔走的?”
末尾,他还小小的嘲讽了韩非一把。
因为这样的嘲讽,当年都是韩非说给他听的。
“还真是!”
韩非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惊得李斯伸手就想扯下韩非脸上蒙眼的黑布,看看眼前这厮是不是妖魔变幻而成的。
但就在他手即将抓到韩非眼前的黑布时,他忽然又听到一句话。
“毕竟孔圣入世这么大的事,不奔走不行!”
韩非抬起头,静静的用蒙眼的黑布看着李斯,唇角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李斯的手一僵,脑子都还未理清楚“孔圣入世”所代表的意义,心头就已经心乱如麻了,失声道:“你说谁入世了?”
同样出身荀子门下,他当然也知晓孔圣入世,意味着什么!
韩非:“孔圣人。”
李斯:“孔圣人咋了?”
韩非:……
“镇静一些!”
他无奈的说道:“孔圣并不是来要王廷游学!”
李斯:……
“你觉得我是担忧孔圣人来王廷游学?”
他无语得连客套的礼仪都省略了,“我担忧什么,你会不知道?”
他当然不担忧孔圣人来不来王廷游学的事,反正就算孔圣人要来,他也只需要躺平,做好被战车碾过去的心理准备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做,因为做什么都徒劳。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韩非也懒得再与李斯客套,三言两语的就将那日荀子提出的一些“请求”,转述给了李斯。
李斯认真的听他叙说,头疼的直扯胡须。
待到韩非说完之后,他才接口道:“你乃法家掌舵人,有些事大王无法对你言明,我只能告诉你,大王对百家的忌惮,远比你想的深,稷下学宫在大王心中的份量,也远比你想象中的要重!”
“依照我对大王的了解,无论是孔圣入世,还是荀子口中的‘浩劫’,都不足以令大王更改稷下学宫的布局……恕我直言,夫子那些话,就连我听着都觉得有几分胁迫的味道在内,若是传入大王耳中,他一怒之下焚书坑儒,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韩非深以为然的点头:“正是因为此事都不好办,你我才必须提前理出一个头绪出来供大王抉择!若是事事都需要大王来亲力亲为,那王廷还高官厚禄的供养你我作甚?”
李斯心下很是腻味韩非这股自命不凡的清高劲儿,但却又不得不承认韩非的确说得很有道理!
“可以一试!”
他一个不注意一次性拔下了一撮胡须,痛的龇牙咧嘴:“但我不保证有效,大王心智坚韧、乾坤独断,下定决心之事,极少再采纳向左之谏。”
韩非:“那不成一意孤行的独夫了吗?你这位难不成肩负的是刀笔吏之职责?”
“我岂能不知大王如此武断,有刚愎之嫌?”
李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可无数件我与大王意见向左之事,最后的结果都证明,大王才是对的人,你来教教我,如何与大王争执?如何敢与大王争执?”
韩非无语了许久,才艰难的说:“我们还是来说说儒家的事罢……”
第三百三十一章 环环相扣
“杀啊!”
寅时末尾、牙月西坠。
一阵狂野的喊杀声突然在下邳蒙恬本部大营南方响起!
铺天盖地的脚步声、喊杀声,仿佛滚雷二重奏一样,瞬间便将黎明前的静谧冲击得支离破碎。
营盘中军帅帐之前,陈胜与蒙恬顶盔掼甲,一前一后立于三丈高的将台之上。
将台之下,数十骑背插令旗的传令兵正纵马赶赴各师各团,传达蒙恬的最新军令。
“还真是四万兵马!”
陈胜扶着凭栏眺望着南方急速晃动的火龙,淡笑着开口道。
蒙恬并未因为他的夸赞而露出半分喜悦之色,他面沉如水的凝视着那一条火龙飞速靠近,低声回应道:“前线应当也已经开打了……”
自从前夜推测出任嚣埋伏了一支奇兵突袭下邳大营之后,陈胜与蒙恬便连夜针对任嚣的策略,重新调整了全局的布置。
比如说今夜,下邳营盘内的三万兵马,便有两万将士甲不离身、刀不离手、枕戈待旦。
当然,这两万全副武装的甲士并不会在劫营的四万任嚣军兵马杀入大营地的一瞬间,就扑上去迎头痛击。
那无疑是告诉在告诉这支奇兵的统帅:恭喜你们,中计了!
这两万全副武装的将士,在陈胜与蒙恬两大上将联手,甚至不惜越级指挥将军令传达到营一级的入微指挥之下,会按先后、分批次的迎上前去与这四万敌人交手。
一边紧紧的吸引住敌军的注意力。
一边掩护那些为迷惑敌人而未披甲的袍泽弟兄撤退。
从而达成看似一溃千里,但实则连油皮都没蹭破,还跟遛狗似的领着这四万敌军,跟着他们进入预定的转进路线的战术目的。
最终通过这四万奇兵的统兵将校的回报,达成吸引任嚣主力轻军冒进,进入到陈胜和蒙恬精心给他们挑选的风水宝地阴宅,同时给即将领兵去执行斩首计划的蒙恬创造斩首条件的……战略目的!
这一套,说出来很复杂。
执行起来,更加复杂!
但陈胜与蒙恬两大红衣军上将亲自出马操持战术,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捋得顺顺当当的!
再加上有击破红衣军不败金身,以及找蒙恬报砀山之仇这两大诱惑,如同两根儿胡萝卜一样吊在任嚣这头驴子眼巴前诱惑他,不愁他不上当!
总之从这一路奇兵对下邳的第二军大营发起突袭的那一刻起,十五万任嚣军就已经踏入了陈胜和蒙恬的套路上,后续等待他们的,是一环扣一环、一扣接一扣!
下邳大营移动到哪里,这四万奇兵就要追到哪里!
下邳大营朝哪个方向移动,前线突破南北大营地拦截的任嚣军主力就会朝哪个方向突进!
去哪里!
陈胜和蒙恬说了算!
怎么走!
陈胜和蒙恬说了算!
他任嚣要这样都还能不战败,那就轮到陈胜心服口服了!
……
陈胜与蒙恬目不转睛的看着各全副武装的各营团,按计划一批一批的涌上上层层阻击来犯之徐州黄巾军,再在兄弟部队接替防线之时有序的退出战斗。
每一支冲上去迎击敌军的营团,从他们冲上去参加战斗到撤出战斗的这个时间段,陈胜与蒙恬都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的,恰好卡在士气和体力消耗大半,即将消耗人命的阶段。
而从战线上撤下来的营团,与接替他们战线的兄弟部队之间的兵力,同样也是经过陈胜与蒙恬的精密计算的,始终维持在三千上下,多时四千余人,少时两千余人,这既保证了前线阻击的兵力有变化,时而增多以示第二军方面支援抵达,时而减少以示他们劫营行动卓有成效,又保证了不会因为他们给的阻力过大令这支奇兵的统帅敲起退堂鼓。
为了让这支奇兵的统帅能顺顺利利、痛痛快快的劫营,陈胜与蒙恬可谓是操碎了心!
但即便是已经将工作做到如此细微的程度,陈胜与蒙恬仍旧显得很紧张!
因为除去这两万全副武装的将士,是否能按照他二人计划中的流程去层层阻击的大问题之外。
更大的问题是,还有一万既然未披甲,也未提前收到半分会有敌军来劫营的风声的二军士卒!
做戏就要做全套!
人家是来劫营的,到地方了却连点惊慌失措叫喊声都没有,那成什么话?
所以,为了能将场面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陈胜和蒙恬从大营中的三万兵马之中选出了一万兵马,将营寨迁往营盘南方附近。
当然,只是最低下的士卒们不知此事,连一级的基层指挥官都是知晓此事的,并且提早就以半夜可能会有紧急集合训练为由,令甲胄和兵刃都分发了下去……
只要这一万士卒能在各级基层军官的指挥下,发挥出他们平日操练的一半水准,他们能就能在那两万全副武装的兄弟部队的掩护下,从容撤离厮杀前线。
但这是最好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