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微微颔首,不复多言。
陈胜见二人寒暄完毕之后,才徐徐开口道:“李公来得正好,陈风方才回报,扬州骁骑将军刘季,已弃扬州领军西进,我已决意遣军南下,引扬州入我汉廷疆域,你左相府还应早做准备才是!”
李斯闻言身躯一震,心头说不出的惊愕与荒谬!
‘那么大一个扬州,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入手了?’
他并不是震惊于汉廷能吞下扬州,而是震惊于汉廷什么都没做就吞了扬州!
大王之威,恐怖如斯!
“启奏大王!”
李斯揖手:“老臣早先便曾做过王廷入主扬州的预案,政令都是现成的,稍后便呈报大王阅览,唯余派往接手扬州之官吏人选,需要些许时日斟酌!”
“李公为政,胸有沟壑而勤勉、高瞻远瞩而务实。”
陈胜很是满意的看了李斯一眼:“不愧是我汉廷肱骨之臣!”
没有人会不喜欢李斯这样做事井井有条,还能将工作做到前头有备而无患的下属。
他当然也不例外。
陈胜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李斯却不敢居功,毕恭毕敬的揖手道:“大王谬赞,老臣这点微末才能与大王相比,就好比萤火之光与皓日光辉!”
“哦,是吗?”
陈胜笑吟吟的说道:“你既然这么清楚你与我之间的差距,为何还敢替我做主,调动王廷的力量配合儒家传道?”
李斯面色一变,却一句都不辩解,而是径直一揖到底,长声道:“老臣知错,请大王治罪!”
陈胜垂下目光,再度望向陈郡东南三州,口头轻描淡写的道:“我已启动对你与右相的调查,该是功、就是功,该是过、就是过,静心等待王廷的奖惩便是!”
李斯毕恭毕敬的回应道:“唯!”
礼毕,他起身面色如常的候在殿下。
陈胜亦面色如常的继续观察四州舆图。
二人就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直将一旁的陈风都看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之后,李斯揖手开口道:“大王可是在思索吾大汉疆域扩张之后的屯兵布防?”
陈胜“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的问道:“李公有何教我?”
这的确就是他正在思索的事。
以前汉廷兵多地少,压根就不用花太多心思去考虑屯兵布防的问题,直接将麾下兵马拆分成四路,东南西北一方布置一路大军,将陈郡拱卫在中间就完事了!
但从今往后,汉廷可就有四州之地了,与敌接壤的防线变长了、要保卫的疆域也变大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简单粗暴的将大军分成四路,东南西北一方一路了,必须得充分考量敌军进攻路线、我军驻守地势,以及驻军与驻军之间的支援难度等等因素……
这是一门技术活儿!
“大王太抬举老臣了!”
李斯面露惭愧之色:“大王乃当世名将,自起兵以来,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世人无不闻风丧胆、不敢与我汉王交战,老臣于兵家之事一窍不通,岂敢斗胆教大王耶?”
陈胜专注的思考着自己的问题,随口应道:“所以呢?”
李斯揖手道:“老臣私以为,大王当务之急,不是考虑如何屯兵布防,而是迁都!”
“迁都?”
陈胜终于抬起头看了李斯一眼,眉头拧成一团。
李斯笃定的说道:“正是。”
顿了顿,他详细的给陈胜解释道:“大王乃是兵家宗师,陈郡军事上缺陷,老臣便不献丑了,老臣单单只说陈郡在行政上的缺陷。”
“老臣以为,陈郡在行政区位上的缺陷有三。”
“一者,陈郡地处吾大汉疆域北部,距南方扬州南部诸郡太过遥远,政令一去一回,短者月余、长则两月,眼下正值吾大汉王朝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之际,一月之差,已足以令南北发展天差地别。”
“二者,世人皆知大王乃陈郡陈县人氏,大王定都于此,知大王者知大王乃是故土难离,不知大王者,只会当大王眼中只有桑梓父老,无有其他州郡之百姓,于简拔良才、治理地方,极其不利。”
“三者,陈郡三面皆敌,治下百姓朝不保夕之感,长此以往,同样极为不利于吾大汉收拢民心、稳定地方。”
“此三点,万请大王三思!”
李斯长揖到底。
陈胜拧着眉头,沉默不语。
这或许就是见知障。
陈胜对陈县极有归属感,毕竟陈县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家和故乡。
他的家人、他的亲人大都在这里。
这里的百姓给他的感官也极好。
再加上他前期在陈县的诸多投资,诸如稷下学宫、三千亩粮田等等。
种种因素都令他下意识的忽略了陈县地理位置上的诸多短板,理所当然的将这里当成他势力的大本营。
直到现在,李斯点破陈县的区位缺陷,他才猛然意识到,陈县的确不适合作为一个王朝的都城。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割据王朝的都城,陈县都远远不够格。
行政区位上的缺陷,李斯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军事区位上的缺陷,陈县更是致命!
看看洛邑的附近,八达雄关拱卫。
再看看陈县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这个致命的缺陷,配合当下九州的地盘划分,以陈县为都城,的确怎么看到都是一副短命王朝的面相。
最具有说服力的例子,莫过于刚刚落下帷幕的陈留会战。
姬周与太平道联手攻打汉廷。
王翦军从司州过来,出了司州就是陈留。
张良部从冀州过来,出了冀州就是济阴郡。
而陈胜作为守军,除了在陈留与济阴郡一线设防迎战敌军,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若非李信兵临洛邑城下,逼得王翦不得不撤军,陈胜当时是真准备尽起十五万屯田军,摆开阵势在陈留和王翦那二十万大军死磕的。
两军交战,最惨烈的就是这种半步都不能退的阵地战,通常这种阵地战,最终都会化作血肉磨盘,源源不断的吞噬攻守双方的士卒性命!
陈胜很清楚这一点。
他也想退,也想拿空间换战机,将王翦那二十万大军分而化之。
但他不能退、也没得退,因为陈留后方,就是无险可守的陈县!
一旦让王翦军兵临陈县,纵使他最终能成功击退王翦军,王廷中枢被敌军包围的打击,也足以令一个初生的割据王朝元气大伤,他先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所以陈胜压根就没得选,哪怕当时半分打赢王翦的信心都没有,仍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发动屯田军,去和王翦死磕……
而像这样首战即决战的拼命三郎打法,在汉廷的发展史上,竟然还不是头一回!
当初陈胜七千兵马,迎战屠睢十五万扬州军是如此。
十五万红衣军,颍川迎战章邯十五万禁军也是如此。
回回都是无险可守、退无可退,只能尽起大军铸血肉城池,迎战来袭之敌军。
反观徐州大战。
虽然红二军同样无险可守,但因为有着充足的战术空间可供红二军腾转挪移,陈胜就从从容容的秀了一波操作,一波就打沉了徐州黄巾军,连任嚣都没能逃得掉!
行政区位不利。
军事区位不利。
交通方面在陈郡周边区域或称得上便利,但放到汉廷四州之地内,便什么都不是!
再强留陈县,似乎的确只有故土难离这一个原因了。
但就因为故土难离,就将王廷中枢定于此地,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麾下这六十万大军、上千万百姓的不负责啊!
一念至此,陈胜便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人生就是这样的复杂。
只因为一个念头。
前一秒,还是无论走多远,都一定会回来的故乡。
下一秒,就变成了无论再待多久,都终将是要离开的过客。
“那依李公看了,何处足以作为我汉廷的都……”
陈胜目光扫视着南方三州问道,但话还未说完,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处。
正要揖手回话的李斯,听到陈胜语气有异,疑惑的抬头望向陈胜,就见陈胜的目光,盯着位于自己前方的扬州舆图上的某一处。
他顺着陈胜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一处标注着“金陵邑”三个字儿。
‘这是什么地方?’
李斯疑惑的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也未能回想起此地有名之处,最后索性抛开先入为主的成见,认真从理性判断的角度出发,围绕着金陵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
好一会儿,他才暗自点头:‘位于兖州、徐州、扬州三州交界之地,距豫州也不远,近有长江为天险、远有合肥为屏障,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原本是准备提议以“合肥”为新都城所在地的。
一来,合肥地处兖、豫、徐、扬四州中心,以合肥为都城掌控四州疆域,有天然的区位优势。
二来,他曾看过一本古籍,上边记载当年平王重整山河之时,楚侯一支曾遁逃至当时还不叫合肥的合肥地区,平王派兵追击,楚军借地利以寡敌众,杀得平王悍军大败,最后是惹怒了平王,遣十倍于合肥楚军的大军,围困合肥三月,将城内楚军尽数活活饿死,才攻取了合肥城。
但现在看来,金陵比合肥更合适作为大汉都城。
毕竟作为一朝帝都,即便不曾被敌军攻破,哪怕只是被敌军兵临城下,也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
将都城放在合肥城后方,即便真有敌军能打进大汉境内,那也得先啃下合肥,才能兵临金陵城下!
“好地方!”
李斯越想越觉得这个位置妙,由衷的称赞道:“大王高瞻远瞩、慧眼独具,纵是尧舜在世,亦不过如此!”
陈胜已经迈步走到金陵邑上方,移动目光打量四方,听到李斯的奉承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应声。
他能挑中这地儿,和高瞻远瞩、慧眼独具,哪有半毛钱关系?
这里可是南京,十朝都会南京!
大名鼎鼎的东吴政权孙老板,就是以当时称作“建业”的南京为都城,跟军力远胜他们的曹老板耗了一辈子,最终甚至将司马懿那个熬死了三国群雄的冢虎都给熬死了,乃是三国之中最后一个亡国的国家。
兖、豫、徐、扬四州境内,还能找到比金陵邑更适合做都城的地方吗?
站在金陵邑上,陈胜再扭头四顾,清晰的防线已经不需要他去寻找斟酌,自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兵分上中下三路。
中路重兵江防,防备荆州与北方诸州沿水路进攻汉廷心腹,同时上下策应。
上路中兵关防,兖州与司州、冀州、青州三州接壤之诸郡设关卡,主力驻扎于梁郡商丘,以商丘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为根基,镇压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