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老者毫不犹豫的揖手道:“大王请问,小老儿一定知道啥就说啥。”
陈胜点了点头,指着锅里还在咕嘟的食物问道:“我记得,入冬后陈县所有百姓每日分配粮食四两,虽说这四两肯定不够吃,但也用不着吃这个吧?而且今天是正月初一,我记得我有嘱咐过王廷中的官吏,今日每人多分配一两粮食……何至于此?”
这就是为什么先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李斯的削减各郡粮食配给的原因。
花发老者面色入常的坦然回道:“回大王,王廷内配给的粮食确是每人四粮,只是咱这儿半大小崽子有些多,他们正是能吃的年纪又最经不住饿,小老儿也是实在没法子,才以草木灰入锅,挤出粮食给这些小崽子留着,今日过节气的粮食,张大人也足量发到小老儿手里,是小老儿让大家伙儿存点粮食,才没拿出来煮食的……小老儿知罪,请大王治罪!”
陈胜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将目光望向一旁发呆的百姓们。
察觉到陈胜的目光,当即就有人回道:“大王,彭二伯说得不假,王廷的粮食都发到咱手里了,是咱自己为了给崽子们多留一口吃的,才拿草木灰入锅的,草木灰大人吃的,小崽子可万万不敢吃的!”
“是啊大王,以前收成好的时候,都是一碗麦麸半碗粟米,这都是啥年景了啊,哪还能顿顿糟蹋粟米饭?那日子岂不比丰年还作孽?”
“大王,彭二伯没有瞎说,存粮这个事儿是大家伙儿一起决定的,存下的粮食咱们是想着送到咱红衣军去的,咱们这些吃干饭的,天天有粟米饭吃、有火炕睡,咱们红衣军的子弟兵们,可还在外边顶着风雪杀敌呢……”
“大王,马上就开春啦,开了春就能种地了,好日子眼瞅着就快来咧。”
陈胜看着他们或坚定、或自豪、或憧憬的面庞,心头也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都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
但历史何曾属于过人民?
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喜怒哀乐,落不到青史。
亦或者数十万、数百万人的性命,才能在史书之中换取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个字。
就好像,他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是虚假的。
但陈胜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的鲜活!
庶民的喜怒哀乐……也是喜怒哀乐!
他没有再问。
因为那些问题已经无足轻重。
“王廷分配给大家伙儿的粮食,大家伙儿就放心吃!”
陈胜双眼亮晶晶的笑道:“我不会饿着我们红衣军的弟兄们!”
“来人,传我命令,往县内所有各火炕大屋一处送二十斤粟米过去。”
“来人,将这些‘食物’,分发给我们王廷的大人们都尝尝……都好好尝尝!”
第三百七十九章 见鬼
夜深了。
凛冽的北风在陈家大院内呼啸着,掀动紧闭的厅堂门扉簌簌作响。
厅堂内还亮着灯,陈胜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侧着身一手托着下颚,凝视着身畔堂案上那碗冷掉的褐色糊糊出神。
“笃笃笃。”
低沉敲门声响起。
陈胜回过神来,起身拉开房门,就见陈丘裹挟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
见了陈胜,陈丘揖手就要躬身行礼:“下臣……”
陈胜一把把住他的手臂,请他进来:“在家里,又只得我叔侄二人,这么客气作甚。”
他将陈丘请进厅堂内坐下,回到堂上亲手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汤,送入陈丘手里:“对不住啊十二叔,大过年的,还劳动您这么奔波。”
陈丘捧着热腾腾的茶汤喝了一口,舒坦呼出一口寒气,笑道:“一家人,提这个可就见外了啊!”
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方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递给陈胜:“知道你肯定在等这个,没敢等所有官吏的情况都反馈齐全,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陈胜接过绢布,笑道:“要不怎么还得说是十二叔了解我呢?今晚的家里的团圆饭没能吃上,不怪侄儿吧?”
陈丘“嘿”了一声,满脸得意:“这你可就说错了,你这个做侄儿的不心疼我这个十二叔,咱四哥还能忘了咱这个十二弟啊?今晚的团圆饭,是你爹亲自送到咱手里,盯着咱吃完了他才走的。”
陈胜展开绢布的手一顿,抿着唇角点头道:“我爹比我会为人处世。”
陈丘哈哈大笑道:“你爹要听到你这句话,他能跟弟兄们吹一整年!”
听到他这番话,陈胜不由的想到自家老爹那张强装威严的脸,也不由的笑出了声……能有这么个心思细腻却不敏感的爹,是他的福气!
他展开绢布,回到堂上借着堂案上的烛火细看,就见上边用蝇头小字写着:‘右相韩非起大锅烹杂食令诸司法吏分食’、‘左相李斯食尽杂食、子时归权衡府急招诸文吏冒险巡视诸集中屋’、‘大司农范增食尽杂食、子时归太稷府召集群吏连夜盘点账目’……
没错,陈丘送来的,就是王廷文武百官在接到他送去的那碗杂食糊糊后的反应。
汉廷隐秘阵线,特战局对外、千机楼对内。
监察百官,本身就是千机楼的一大职能。
只是陈胜深知以密探监控百官乃是一把双刃剑,用之正则吏治清明、同舟共济,用之邪则君臣异心、徒增内耗,是以等闲并不启动这把利剑,平素只以民间反馈为调查方向监察百官。
但这一次,陈胜很想知道知道,王廷文武百官看到那碗糊糊,会是什么个态度,于是便罕见的启用千机楼对内监察的手段……
事实上,他回家之后一直在思考,同在天灾的不可抗力因素下,汉廷中上层的官僚阶层与百姓的日子,出现在如此大的偏差,是不是汉廷的制度出现了问题。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汉廷现行的制度,虽然尚且远远不足以与人民当家做主的共和制度相提并论。
但在当下的时代背景下,这已经是极限!
有位装糊涂的高手就曾经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口一口喝,步子迈得太大,咔,容易扯到蛋……
既然不是制度的问题。
而以他自己为首的汉廷官僚阶层,又的确是绝大部分都在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奋斗……无论心里是不是认同他陈胜的理念,至少在他的掌控,大部分官吏都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即便还有少数漏网之鱼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也顶多只是磨磨洋工,决计没有一人敢和他陈胜的前进方向,背道而驰。
若是有,千机楼不可能没有反馈。
那么,问题就来了!
制度没问题、人也没问题,结果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甚至连他自己这个掌舵人,都在不知不觉的掉落到权势的蜜罐子里,将华服和美食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当然,这并不是说华服有问题,也不是说美食有问题。
而是在错误的时间,依然享用华服与美食有问题!
陈胜思索了许久,最终想明白,是汉廷的官僚阶层与底层百姓们的意识,出现了割裂。
作为管理阶层的官僚们,体会不到治下百姓的苦难。
准确的说,是将百姓的苦难,化作了一串没有温度的冷冰冰数据,作为施政的参考。
纸面上显示,百姓们每人每天能分配到四两粮食,饿不死人。
那就不存在饥馑!
那就是太平盛世!
没人去管,对于那些长期挣扎在饥寒线上的百姓来说,这四两粮食到底能不能维持住生存!
也无人在乎,那些喂牲口都嫌糙的霉变粮食,入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们只管纸面上每人每天都分到四两粮食。
甚至于,能足量将这四两粮食分发到每一个百姓的手里,他们就已经觉得,自己的德行已经堪比圣人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这是荒年间的不得已而为之,王廷也已经尽力了。
往大了说,这是汉廷消灭了一个剥削阶级之后,又在重新树立起一个新的剥削阶级。
这不是陈胜想要的结果!
也不是数十万红衣军南征北战,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目标!
……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在自己有了切身体悟之后,才能渐渐明白前人的伟大。
现在陈胜看着手头这张绢布,就很庆幸,庆幸自己发现得早、醒悟得早。
若是等到新的剥削阶层真正成形再发现、再醒悟。
他很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将屠刀对准自己人、对准功臣……
堂下的陈丘见陈胜久久不语,有些担忧的低声开口道:“你准备如何做?”
这份情报乃是他亲手整合,他当然知道上边的内容。
那两大锅杂食糊糊,送入了王廷六十多位官吏的手中,都是王廷各衙门的三首主官。
六十多人中,有人尝了一口,就偷偷倒掉了。
有人一口都没尝就命仆人扔进了粪坑里,还偷偷骂陈胜来着。
还有人盯着糊糊琢磨了半响,半夜去寻相熟的官吏探寻陈胜用意的。
似韩非、李斯、范增这般能举一反三的官吏,不足二十人!
“都说响鼓不用重锤。”
陈胜珍而重之的将绢布折叠起来收入怀中,轻描淡写道:“既然我上了重锤,还有人不响,那就说明他压根就不是响鼓,既是破鼓,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扔进仓库里吃灰吧……”
陈丘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只道:“千机楼随时等候王令!”
陈胜笑了笑:“这件事您就别管了,千机楼的手段不能摆到台面儿上,犯忌讳。”
陈丘点头:“我知!”
陈胜:“时候也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个咱家在蟠龙寨那边还有一顿团圆饭,那边没家里边扎眼,又人多眼杂的,您乔装打扮一下,可以上蟠龙寨去和家里的叔伯们好好的吃顿团圆饭。”
陈丘愣了愣,反问道:“听你话里这意思,明儿蟠龙寨那边你也不去?”
“我倒是想去。”
陈胜微微苦笑道:“但徐州那边还有四五万红衣军将士,爬在雪窝里过年,过完这个年,他们就要对城阳郡里那位齐王用兵,我得去陪陪他们。”
今晚这一碗杂食糊糊,的确给了他很大触动。
他自省,自个儿自打当上这个汉王之后,的确安逸了许多。
有道是上行下效,王廷的浮躁风气,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这……”
陈丘看着他,目光之中渐渐多出了几分长辈的怜惜之意:“早知道做大王这么多事,连个年节都过不安生,咱还不如就做咱的陈家子。”
陈胜很认真的想了想,认同的点头道:“还真是!”
陈丘要不提,他都快忘了自己当初只想做个米虫来着。
陈丘叹着气起身,临走前又忽然想起一事来,说道:“王廷的公务要顾,家里边的事可也不能拉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生子了,趁着你爹身子骨还硬朗,他还能……”
陈胜一听这个就感到头大如斗,连忙起身轻轻推着他往外走:“是是是,您就快回去歇着吧,再不歇,天都要亮了!”
陈丘嘟嘟囔囔的走了。
陈胜坐回堂上,往后院赵清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头琢磨着,是不是该给阿鱼单独收拾一间卧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