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大王将这卷卷宗扔给自己,一定是有问题。
但他反反复复的浏览了好几遍,愣是都没能找到问题所在。
他心头正犹豫着是不是开口请示一下大王,堂上就又飞下来一卷卷宗,铺头盖脸的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慌忙再次弯腰拾起,将上一卷卷宗夹到腋下,打开这一卷卷宗,定睛细看。
刚看完卷宗排头的那几个字,他心下就凉了半截。
这一卷卷宗记载的……是六月初的长宁宫宫人外出踪迹记录!
竟是长宁宫内出了问题!
难怪大王会发这么大火!
他心下颤抖着定睛细看,看了几眼之后,眼神一凝,慌忙将腋下这卷卷宗也拿下来再度打开,但手忙脚乱之中,卷轴竟一下坠地,拉出两尺绢本。
他想伸手去捡,但一双手如何能张开两卷卷宗?
他想了想,索性将两卷卷宗就地展开,趴到地上快速找到关键点,相互对照。
就见第一卷卷宗有一行记载:‘五月十三,未时,有颍川行商钱氏一行二十六人入城,文书齐备、查验无误,其人身上有异香。’
他快速扫视了一遍,而后快速在第二卷卷宗上找到对应的记载:‘六月初七,宫人陈雉出宫采买……行经钱氏行商摊点,盘桓两刻,作资白银十四两购得错金银簪一支。’
‘十四两……’
陈风心头念叨了两遍这个价钱,忽然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自己为什么早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这个陈雉他并不认得。
但他知道,长宁宫内所有宫人,都是从原先陈县北城长宁、长安、长乐三坊之中精挑细选的家境贫苦的清白女子。
这一点,他可以保证,因为所有宫人入宫前的背景审查,就是他们特战局做的!
而据他所知,长宁宫的宫人,一月月例也就百钱左右。
百钱不少,寻常三口之家一月用度也不过六七十钱。
但对比那支价值十四两的发簪,百钱的确不多,一个寻常的长宁宫宫人,须得存够一年半载的月例,才能买得起那根发簪!
但哪个贫苦出身的儿女,有了钱后不想着存起来日后买房置地,而是舍得花十四个月的月例,去购一支发簪?
如果说有,那肯定是还穷得不够彻底,至少是吃穿不愁……
可这个陈雉若是家中吃穿不愁,那她根本就入不了长宁宫!
所以,这个陈雉……必有问题!
“大王……”
陈风站起身来,揖手正要请罪,就感觉到眼前一黑、额头剧痛。
“啪嗒。”
又一卷卷轴坠落在他脚边,展开半尺。
他一低头,还未看清楚卷轴上的蝇头小字,就感觉到眼前一红。
他伸手摸了一把之后,才发现是血。
他抓起袖子捂住额头,不敢让鲜滴到卷轴上,而后再度趴下,定睛细看第三卷卷宗。
然而卷宗的排头,却令他心下猛然一沉,秋老虎肆虐的天气,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寒……竟然是四伯陈守的五月下旬的日常记录!
他心下已然猜到了什么,晃眼一扫,飞速在卷宗之中找到了相关的记载:‘五月二十一,申时,始祖老大人放衙还家,路经钱氏行商摊点,兴起与行商主事攀谈一刻钟,以五十钱为资购得陈县特产泥狗一对……复查之,泥狗无异。”
“五月二十一?泥狗?”
陈风晃眼往卷宗后方一扫,果真在卷宗末尾找到了记载:‘五月二十五,卯时,始祖老大人冒雨疾驰至卫戍师大营,领三千红衣军至西郊……’
“贼子岂敢如此!”
他怒不可遏的突然一拳锤破地砖,扭曲的面容配上他那一头猩红的鲜血更显狰狞。
他既愤怒于这些贼人的胆大包天!
不但敢以陈县特有的为小儿祛病消灾之祈福物,算计自家四伯!
竟然还敢将爪子伸进长宁宫,伸向自家身怀六甲的大嫂!
又愤怒于自己的目盲和愚蠢!
这么明显的线索,上回四伯闹完后他翻来覆去的查了那么久,竟然都没能查到!
竟然让那些贼人在他的眼皮子底子,悠哉悠哉的继续布局算计自家大嫂!
他一动手,厅堂内走动的众多王廷侍卫,一下子就止住了步伐,目光淡漠的望向他,一手轻轻的落到了腰刀上。
陈风却恍如未见,猛的抬起头来,满脸鲜血、双目赤红的望向上方的陈胜。
陈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好一会儿后,陈胜才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缓步走下厅堂,与陈风擦肩而过,跨门而出。
大批王廷侍卫随着他的脚步,从一间间公廨之内涌出,簇拥着他往衙门外行去。
唯有执鞭刑的那些王廷侍卫未曾挪步,节奏分毫不乱的一鞭一鞭抽打受刑的特战局军官。
陈胜是没有下令继续行刑。
可也没有下令停止行刑。
他们自然继续执行先前的行刑令!
待到王驾自特战局衙门外离开之后,陈风才抓着三卷卷轴冲出厅堂,双目赤红的爆喝道:“挨完鞭子,都滚过来!”
……
夕阳西下。
荆州、零陵郡,帝舜陵上巍巍浩然正气,横空百里、如日中天!
附近某片异空间内,真身显现的庄周,满脸愁容的与面带五彩恶鬼面具的鬼谷子化身,相对无言。
忽然,鬼谷子开口道:“孙子求援了,帝俊亲来!”
庄周一激灵,一骨碌的爬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眼角的余光无意间往西方瞥了一眼,整个人顷刻间就跟泄了气一样的又坐了回去,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自去罢,我等的人,也快到了……”
鬼谷子望向西方,二字在眼前一抹,前一秒还残阳如血的火红天空,已是紫气百里!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无比凝重,沉声道:“汝只一人,挡得住么?”
庄周嗤笑了一声:“挡不住就不挡了?”
鬼谷子苦笑了一声,叹气道:“虽说如今再多言也毫无意义,但吾还是想说一句,当初尔等若能听吾一句劝,也不止于此!”
庄周抱着双臂,不为所动的说道:“也不过是早一天与迟一天的区别罢了,难不成你还能令他们不下场?”
鬼谷子看了一眼下方的浩然正气冲霄的帝舜陵,轻叹道:“这哪是早与迟的问题,这分明是时机对错的问题!”
庄周没好气儿的撇嘴:“那这也是孔仲尼的问题,怎么能怪我老人家与那熊崽子?”
鬼谷子摇着头道:“吾不与汝争口舌之利,只要汝能过得了这一关,万事好说,否则……”
庄周:“不必将事情看得如此悲观,就算真放他老家人过去,他也不敢真拿那熊小子怎么着,只不过往后大家不好再见面罢了!”
鬼谷子失笑道:“尔这一门学说的核心精义,是否就是乐天知命?”
庄周翻了个死鱼眼:“那也总好过似你这一门,凡事总往坏处想、看谁都是阴谋家!”
鬼谷子摇头道:“非吾愿也,实是世事本就如此!”
庄周:“你还不快走,孙子一人可挡不住帝俊!”
鬼谷子淡定的说:“真身已经赶过去,此间不过是一口气罢了。”
庄周本不欲再多说,可思及孙子的糟糕处境,又忍不住问道:“就你二人,挡得住帝俊么?”
鬼谷子:“挡不挡得住,不取决于吾,而取决于孙子!”
庄周本能的就想嘲讽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回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见一头体大如牛、通体湛青如日暮的青羊,驼伏着一位头戴紫芙蓉冠、身着飞青羽裙,须发雪白、姿形长雅,身后一点不灭灵光的清净老者,循着古道徐徐自西而来。
庄周见了清净老者,忍不住看了一眼鬼谷子,见鬼谷子巍然不动,只得硬着头皮一步跨出异空间,出现在青羊前方的道旁,庄重的捏掌揖手道:“文始先生别来无恙,庄周有礼了!”
清净老者抬起苍老的眼睑,用一双宛若婴孩般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看了一眼庄周,清清淡淡的笑道:“是庄子啊,难得一见。”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眼,庄周却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大恐怖一眼,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丝丝汗迹:“多年未敢前往武当山打搅,不想今日竟在山野之地遇见先生,庄周不甚喜悦。”
清净老者轻笑道:“你去与不去,武当山皆在哪里,何来之喜?”
庄周听言,从善如流道:“先生教训得是……不过难得在此山野之地遇见先生,恰巧庄周近来似有所悟,可否有幸邀请先生坐而论道,点拨一二?”
清净老者似是遗憾的微微摇头:“下回罢,老道眼下要去金陵,见一位很有意思的小友,庄子若有心向道,不妨后至武当山,老道定扫榻相迎。”
庄周心下暗急,脑筋急转、计上心来,故作诧异道:“金陵?先生所说可是吾徒陈胜?”
清净老者听言,失笑道:“好你个庄周,竟谎言欺瞒老道耶,该打。”
他伸出苍老的手臂,隔空做了一个轻巧额头的手势,立于道旁的庄周却只感一股仿佛天地伟力般的无匹巨力从天而降,他没有丝毫反抗力的陡然栽倒在地。
他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全身上下却如负泰山之重,连口都张不开!
青羊徐徐上前,清净老者淡淡的笑了笑,轻声道:“今日且算老道失礼,待来日庄子至武当山,老道再向庄子赔礼。”
异空间中,鬼谷子见状轻叹了一口气,正要一步跨出异空间,就见到一道魁梧似人立公牛的青袍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古道中间,远远向清净老者揖手道:“悠悠两百载、沧海已桑田,关尹兄、别来无恙!”
百里浩然正气,横断百里紫气!
第四百四十章 阳谋
“悠悠两百载、沧海已桑田,关尹兄、别来无恙!”
孔子突然现身,遥遥揖手,宽大的青袍在傍晚的习习微风之中飘荡,袍服起伏之间一身仿佛铜浇铁铸般的虬扎筋肉若隐若现,给人以雕塑般的刚强感和力量感。
关尹子见到孔夫子,明显愣了两息,仿佛孔子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待他回过神来,旁若无人翻开右掌波动天机,神秘而晦涩的道韵化作宛若实质的微光在他掌心之中流转,贯穿时空、演化万千。
“仲尼当真好算计。”
片刻之后,他放下手掌,淡淡然的轻声说道,苍老的言语之中不闻喜怒。
“随手为之,不想还有此番得失,果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孔子淡笑着微微颔首道:“倒是还未贺喜关尹兄,封山闭关两百载,终脱得樊笼返自由,复少年气吞山海、经天纬地之志,大道可期!”
这讥讽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夹在二人中间的庄周都没眼看……哪有夸人修行,越修越回去的道理?
还大道可期?
这分明就是打人先打脸、骂人先揭短!
关尹子仍是那副淡淡漠漠的神色,清澈而深邃的双眸中,无有半分怒意。
他风轻云淡的说道:“此地毕竟是先圣成道之地,不可失礼冒犯,你我不妨再开一界做过一场!”
孔子徐徐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