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却是心下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由衷再次一揖到底道:“下吏代镇北将军,谢陛下仁念!”
他不是周勃,只当这些话是说给他二人听的。
他知道陈胜这些话,乃是说给千里之外的刘邦听的!
陈胜这是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刘邦:我调你们入巨鹿筑防,不是因为忌惮你们、也不是为了打压你们,而是为了留你们一条命!
陈胜这种思维,他不太能理解。
但他能感受到陈胜这种思维中的仁义!
虽然这种做法的确很霸道,但他的出发点的确是仁义!
否则,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刘邦这个“隐患”。
比如,让刘邦被病逝。
再比如,让刘邦被造反……
而现在,只要他们这群人真能老老实实的为汉臣、做汉将,就决计不会有任何问题!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见证!
陈胜没看萧何,目光依然盯着周勃:“还有疑问吗?”
周勃踌躇了几息,终究还是心悦诚服的揖手下摆道:“末将代镇北将军,谢陛下仁念!”
“别谢得太早了!”
陈胜轻笑了一声:“一码事归一码事,作为副使,你的疑问我解答了,作为汉将,你王前失仪、咆哮殿前的罪,我也要跟你算!”
周勃目瞪口呆:“啊这……”
萧何也是身躯一震,本就低垂的头,瞬间就垂得更低了。
陈胜面色一冷,陡然爆喝道:“叉出去,重打六十!”
立在周勃身后虎视眈眈许久的一干王廷侍卫轰然应诺:“唯!”
说完,就一拥而上,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拽头发的拽头发,硬生生将其拖出大殿行刑!
周勃也不愧是战场上滚过几遭的好汉,紧闭着嘴一声未吭!
处理了这条夯货之后,陈胜才遥遥抬手虚浮,浩瀚的真元轻轻将仍旧保持着作揖姿态的萧何扶起,和颜悦色的问道:“萧卿在益州可还有亲眷?”
萧何愣了愣,如实回答:“回禀陛下,下吏亲眷皆在沛县,并未随下吏入益州。”
陈胜颔首:“既然甚好,从沛县至金陵有平坦马道可行,也免得马车劳顿……”
萧何不明所以:“请陛下示下。”
陈胜和颜悦色的轻声道:“萧卿可愿留任金陵为官?”
萧何再次愣了愣,他想了许多种可能,也万万没想到陈胜会留他在金陵做官啊?
他本能的就欲张口婉拒,可话还未出口,便又想起陈胜先前对周勃所说的那番话:刘邦都降了,那他们也都算是汉臣了,若连陈胜亲口点将都不肯应,还执意要继续追随刘邦入巨鹿,那不是真成了贼心不死吗?
他只好回道:“承蒙陛下抬爱,下吏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微末之交不敢相忘,恳请陛下容下吏回转益州传达王令,与镇北将军话别,而后再回京效命!”
“哎!”
陈胜淡笑着轻轻挥了挥手,“传令有周勃就够了嘛,何须萧卿再麻烦一趟,萧卿又非武人,千里奔波终是不甚稳妥,至于叙旧话别,来日方长嘛,往后萧卿与镇北将军同朝为官,还怕无有机会再见吗?”
来都来了,还想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见陈胜坚持,萧何只好应下:“下吏,敢不从命!”
陈胜略一沉吟,便道:“即日起,金陵设立京兆府,擢萧何为京兆府尹,位上卿!”
第四百四十四章 坏消息
残阳如血。
嬴政独坐莲池湖畔,割十亩火烧云下酒。
浑浊的酒液将暖色的夕阳反射进他的双眸中,化作片片凛冽的寒风……
魏缭拢着双手沿着池岸曲线徐徐行来,远远的便望见了嬴政孤傲却又孤独的背影,心下轻叹一声,收拾面容,再度露出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笑容,缓步踏入水榭之中,笑吟吟的揖手道:“老臣不请自来,君上不怪罪罢?”
嬴政见了他微微一怔,似乎是为他的出现感到惊讶,但旋即便淡笑着向食案对面一伸手:“求之不得!”
魏缭再揖手,起身撩起衣袍下摆坐到嬴政对面。
嬴政一言不发的提起酒壶为他斟酒。
魏缭也不客气,端起三足酒爵仰头便一饮而尽。
嬴政见状,再次提起酒壶为魏缭斟上满满一爵。
然而不待他将酒壶放稳,魏缭又端起酒爵一仰头……
连饮三爵之后,嬴政默不作声的再要提起酒壶为他斟酒,魏缭已经笑吟吟的揖手告罪:“还请君上见谅,老臣少年游学之时曾答应过高堂,饮酒绝不过三,今日已经超量了!”
嬴政哑然,大感无趣的自斟自饮道:“早知如此,便不为夫子斟酒了,如此你我还能多饮几爵!”
魏缭提起浆水壶,给自己倒一壶浆水,意有所指的轻声道:“现在倒也不晚!”
嬴政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摇着头将酒壶放回食案上,淡淡的说:“怕是已经晚了,算日子,九州鼎该进金陵城矣,那李斯也差不离该抵达金陵矣……”
“俗语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魏缭语气笃定的回道:“只要君上肯诚心补救,为时未晚矣!”
嬴政忽然笑了笑。
笑声很轻,神色却十分的复杂。
他郑重的端起酒爵,向魏缭示意道:“感念夫子还肯教朕。”
言罢,他以袖掩面仰头一饮而尽。
魏缭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浆水仰头饮下。
“哆。”
嬴政将酒爵砸到食案上,偏过头眼神迷离的望向东南方,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间,看到了金陵九鼎入城的盛大祭仪!
他饮酒多时,已有三分醉意,加之心情阴郁,平素不形于色的喜怒哀惧,此刻脸上全露出了马脚:“朕亦知,大汉大势已成,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掌握,欲与争之,当避其锋芒、养精蓄锐、徐徐图之!”
“然而要朕向汉王伏低做小、虚与委蛇……朕毋宁死!”
他没有告诉魏缭,近来他时常会做一个梦,梦到另一个自己,亦或者说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梦里的那个自己经历了些什么,他看不真切。
但他清楚的记得,梦里的那个时间,提数十万大秦锐士横扫八荒,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南取百越、北筑长城,书同文、车同轨,自诩功追三皇、德比五帝,号始皇帝!
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的他每次午夜梦回都分不清,是他梦始皇帝,还是始皇帝梦他。
那位始皇帝的人生太过滚烫、太过激荡,令他哪怕是在清醒的时候,都依然会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雍州牧嬴政,还是始皇帝嬴政。
然而与那位始皇帝扫八荒制六合、气吞寰宇,只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滚烫人生,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
他所面对的,却是一个即将被大汉打穿的烂摊子,是再不降就将面临汉军兵临城下的死局。
也别说什么功追三皇、德比五帝。
单单只是维持住眼前的局面不崩盘,就已经耗去他大半心力了……
这种仿佛是一个人,各自的境遇和局面却是天差地别,这其中的落差有多大?
这么说吧,嬴政没有打出始皇帝的旗号悍然举兵反汉,就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要他降汉伏低做小?
他是真的毋宁死!
魏缭一点不意外嬴政的说法。
虽然他不知道嬴政那个光怪陆奇的梦,但他追随嬴政多年,对其之知甚详。
事实上,先前嬴政将投汉之事提出来与他们商议的时候,他才感到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若不当面锣、对面鼓的战上一场,嬴政应当是决计不会肯降的才是!
是以,后来嬴政终究还是拒绝了李斯代汉王的招降后,魏缭心下虽然沉重,但却也没有太意外……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嬴政,那个胸怀大志、坚韧不拔的嬴政!
“乾坤未定,君上又何必自怨自艾!”
魏缭沉声说道:“吾雍州大军到底能够战胜汉军,终究还是得战上一场才知!”
嬴政听言,心头诸多顾虑了几息,然后便强行将种种顾虑、诸多杂念,尽数抛诸脑后,直起上身周周正正的向魏缭揖手道:“还请夫子教我!”
魏缭思索着徐徐说道:“以老臣之见,汉军据天时、地利、人和以称雄九州,吾雍州大军若要胜汉军,同样也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其一,出使群雄,结盟联手伐汉,太平道崩,青州宋义与益州刘邦投汉,然还有并州韩信、幽州项羽可以争取,且老臣观那益州刘邦,不似甘居人下之辈,君上可动之以情、许之以利,或许能有奇效!”
“退一万步,纵联军难成,群雄各自出兵牵制汉军主力,也可为吾雍州分担一些压力。”
嬴政振奋精神,停直身躯认真倾听魏缭讲述破之策。
魏缭条理清晰的逐条说明,显然他琢磨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其二,起用白起为上将,老臣曾去白起营中巡视过,可谓是心悦诚服之至,不夸大的说,当世若还有能胜汉王之将帅,除白起之外,决计无有第二人!”
“其三,加快函谷关修筑进度,大汉中枢远居东南,汉军兵伐吾雍州,须得先穿过河洛之地,辎重与粮秣都将是个大问题,只要能利用好函谷关,纵使难以正面取胜,也可拖到汉军粮秣消耗殆尽,不战自溃!”
嬴政听完魏缭讲述的破敌之策,要说心里有多惊喜,那肯定是骗人的。
又不是多高深、多玄妙的破敌之策,在魏缭开口之前,他自己就已经琢磨得七七八八了!
但要说完全不惊喜,那同样是骗人的。
毕竟魏缭可是雍州一干文臣武将之中,第一个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举旗抗击大汉的重臣!
其意义之重要,不言而喻!
嬴政心头大感振奋,捏掌再次周周正正的一揖底地:“夫子雪中送碳之情,朕至死不敢相忘!”
……
正能量是守恒的。
嬴政在咸阳欢欣鼓舞之时。
金陵城的陈胜,心情就不太美丽了!
若非他亲眼见到大汉国运借九鼎化龙,镇压大汉八方。
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八字儿是不是和九鼎不太对盘……
九鼎是前日入的城。
两日之内,他一连收到两条坏消息。
第一条,幽州军上将军孙武战死沙场,新一任上将军幽州军内尚未决出敲定,由鬼谷子暂代孙子坐镇北疆。
第二条,也就是当前李斯所带回来的,嬴政不肯接受大汉招降,除非大汉应承其裂土封王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