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永昌 第517节

  “啪!”

  他抓起砚台,重重掷于殿下,炸成粉碎。

  殿外值守的众多谒者、王廷侍卫、宫人,听到这声炸响无不是吓得身躯一震,却无有一人敢伸头进去看一眼。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大王!

  仿佛这金陵的天都破了个大洞……

  适时,一名王廷侍卫拎着佩剑、垫着脚尖,轻手轻脚的走到满头大汗的蒙毅面前,抱拳低声道:“统领,右相韩非、左相李斯,在宫门外求见!”

  ‘他们现在来凑什么热闹?’

  蒙毅本能的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可有奏章递进来?”

  王廷侍卫回道:“没有!”

  蒙毅松开了眉头……没有奏章,就说明这二人不是来向陛下请恩典的。

  他沉吟了片刻,一咬牙道:“我去请示陛下!”

  说完,他就在周遭众多谒者、侍卫、宫人如看勇士般的崇拜眼神中,壮着胆子、踮着脚跟,深吸一口气,一脚踏入晏清殿内。

  下一秒,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奔腾翻涌的血海,取代了布满白纸黑字的空旷大殿……

  “陛,陛下!”

  蒙毅连忙捏掌一揖到底。

  “何事?”

  低沉的声音,从殿上传来,蒙毅眼前的血海幻象亦随之消散一空。

  蒙毅没敢抬眼,捏掌作揖道:“启禀陛下,右相韩非、左相李斯,在宫门外求见!”

  这一次,殿上停顿得格外的长。

  蒙毅感觉,好像有好几个时辰那么长。

  “宣!”

  当熟悉的声音再度在殿上响起的时候,蒙毅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唯!”

  他再揖手,躬身退出大殿。

  片刻之后,蒙毅推着韩非的轮椅,与李斯一道进入晏清殿。

  李斯进入殿内,目光一触及到铺面了整座大殿的白纸黑字,就如同触了电一样猛的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二人正要捏掌见礼,殿上的陈胜便粗暴的打断了二人见礼:“闲话后叙,李公此来,也是来为这些人渣滓求情的么?”

  李斯连忙一揖到底:“陛下,老臣此来并非是为这些触犯吾大汉律法的为非作歹之徒求情,而是来请问大王,既是刑事案件,为何不交由刑部审理?”

  “既已证据确凿,为何还不下达判决文书?”

  “再有……蒙毅何在!”

  一旁充当背景墙的蒙毅愣了愣,连忙回应道:“下官在!”

  李斯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厉喝道:“长宁宫乃吾大汉中枢、人皇居所,万民朝圣之地,怎能容闲杂人放肆!”

  “你王廷侍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若尔等无力负担长宁宫守备,尽管将换防申请书打到本相手中,本相即刻准许尔等换防!”

  蒙毅低眉顺眼的任由唾沫星子在自己脸上乱拍,心头却在嘀咕道:“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表忠心,拉我们王廷侍卫垫脚……”

  殿上的陈胜亦是不置可否的轻笑了一声,转而看向韩非:“右相呢?你又因何入宫?”

  韩非端坐在轮椅上,面色如常的向殿上揖手道:“下臣此来,乃是代天下人,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陈胜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字一顿的沉声道:“右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意难平

  “右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虎啸般低沉、雄浑的怒喝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反反复复的回荡。

  殿下三人,置身回音之中,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渺小感。

  李斯与蒙毅默默的垂下了头颅……

  独独韩非面不改色,咬字清晰、铿锵有力的说:“下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些……”

  “右相慎言!”

  未待他说完,李斯便打断了他,义正言辞道:“谁人都可以来向陛下求这个恩典,我李斯可以、他蒙毅可以,独独你韩非不可以。”

  “因为你韩非乃是我大汉右相,当世法家魁首、当朝法治旗帜!”

  “你非但不能来求这个恩典,还必须与宫外那些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之辈,割席断交、势不两立!”

  “惟有如此,你韩非才不负陛下天恩,你法家才不负陛下器重!”

  什么叫装糊涂的高手?

  李斯就是!

  他分明比谁都清楚韩非来求这个恩典的用意,却硬生生将其歪曲成了另一回事。

  且乍一听句句训斥,实质上却是句句都是提点,句句都是回护。

  无形之中,还附和了陈胜一把,代陈胜说出了他不能说出口的心里话。

  陈胜也果真不语,默认了李斯的说法。

  韩非沉吟了片刻后,忽而正色道:“下臣有要事,要私下奏请陛下!”

  陈胜隐约间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颔首道:“准奏!”

  李斯与蒙毅只好揖手道:“老臣(微臣)告退!”

  二人躬身退出大殿。

  “嘭。”

  两名全副武装的魁梧王廷侍卫,缓缓合上沉重的殿门。

  殿门刚一合上,李斯与蒙毅就不约而同的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末了,李斯换上了一副笑脸,主动向蒙毅揖手道:“中书令,蒙大人,老夫方才迫不得已行权宜之计,请蒙大人海涵一二。”

  蒙毅当然不想原谅这只老狐狸,可这老狐狸都拉下老脸了当众向他致歉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不情不愿的回道:“李相爷言过了,下官不敢当,只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李相爷冲下官一人来,别带上我们王廷侍卫可好?我王廷侍卫三千袍泽弟兄,一心效忠大王、拱卫王驾,不畏生死、不避水火,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容不得半分污蔑!”

  李斯听到一半就心道了一声“不好”,余光一瞥左右,周遭的王廷侍卫们,果真无不虎视眈眈。

  ……

  大殿中。

  陈胜步下大殿,行至韩非面前,恼怒的低喝道:“你到底是喝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说,有人威胁于你?你说个名字,我这就命人去砍了他的脑袋!”

  韩非反水,的确是出乎了他预料的。

  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也的确很致命。

  以韩非的身份和地位,若是连他都耸了的话,那大汉的法治就是个屁!

  “大王说笑了。”

  韩非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平和:“下臣好歹也是我大汉右相,何人敢生此滔天恶胆,挟持下臣?”

  “别给我扯淡!”

  陈胜不吃他这一套:“你今儿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即刻命人彻查观澜阁,一应可疑人等尽皆捉拿下狱!”

  韩非沉吟片刻,忽而轻叹了一声:“臣尝听闻,追寻法理追寻到极致,容易丧失人性,大王以为如何?”

  陈胜闻言,大感熟悉,心下仔细一寻思,这不是昔年他决意放百家入稷下学宫之时,对李斯说过的原话吗?

  他气笑了:“你这是在跟我玩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吗?”

  韩非:“原来这句话竟是出自大王之口吗?难怪下臣越是下心琢磨越觉得微言大义!”

  陈胜:“你别告诉我,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产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念?”

  韩非平静的面对陈胜,说道:“大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乃是我法家徒的至高追求。”

  “然大王不是我法家徒,所以这不应是大王的追求。”

  “若要有人为法治殉道,下臣可往,千千百百法家徒可往!”

  “大王不可往!”

  “这并不是下臣认为,大王的命,比我法家徒的命更高贵。”

  “而是大王担负的责任,与我等不一样,大家各行其道、各司其职!”

  “我等法家徒,若能为创法治先河而献身,乃得偿所愿、三生有幸!”

  “而大王肩负我大汉江山社稷,却舍万民生计、家国安危,为区区法治殉道,看似不世明君,实为舍本逐末一懦夫是也!”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并不激烈,但平静之中却带着一股无惧生死的大无畏气概!

  陈胜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笑着赞叹道:“可以啊你,还记得当初刚认识你那会儿,你满脑子都是如何宣扬你法家精义,眼里除了你们法家的精义,别的什么都看不到,现如今竟也能站到更高层面,公允的俯览百家精义……”

  韩非现在的思想高度,已经很接近他了。

  陈胜是什么家?

  虽然他一手扶持了法家、儒家,发展了农家、兵家、墨家……

  但事实上,他什么家都不是。

  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实用家!

  什么有用,就用什么的实用家。

  韩非也笑着回道:“全赖大王点拨,否则下臣定然还是昔日那只坐井观天的蟾蜍。”

  “所以……”

  陈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平静的说道:“你们就计划着,先让我出面大赦天下,接着由你们司法吏出面,强行将这些罪犯一体处决,事毕之后,再由我来追究你们越权、犯上作乱、草菅人命之重罪,成全你们以身祭法的最高理想?”

  韩非怔了怔,无言以对……他并不奇怪陈胜能看穿他们这点小伎俩,似陈胜这等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若是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穿,那才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陈胜竟然会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摊开了讲!

  有些事,可以做。

  但是不能摊开了说。

  陈胜既然将这件事翻到了台面上说,那就意味着,他不准备这么做……

  好一会儿后,韩非才苦笑道:“大王这又是何必,您是要做那功追三皇、德超五帝之千古一帝的,何必让这些恶贯满盈的人渣滓,脏了您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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