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分居左右的李斯、范增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李斯率先站起身来,揖手道:“陛下说得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个谋全局、谋万世之法?”
范增跟着起身:“恕老臣愚钝,请陛下示下。”
陈胜很满意这二人的上道,抬手挥了挥。
立在一旁的蒙毅见状立马上前,取出早就备好的两份文书,给二人一人发了一份。
两份文书都未封口,二人接过来便径直打开,一字一句的仔细审阅。
陈胜适时说道:“我将我大汉第一个施政纲领,命为‘芒种’。”
“顾名思义,在我大汉立国后第一个五年之内,朝廷一应政策,都会围绕鼓励生产、鼓励生育这两大核心施展,比方说产粮达到一定标准,朝廷就给予一定的赋税减免,再比方说每家每户每生产一个婴孩,朝廷就奖励多少牲畜、绢布与粮秣……”
“总之就是一个目的,举国上下、同心协力,为解决全国饥馑问题以及壮大我大汉族裔而奋斗!”
殿下二人看完手中的计划书后,都陷入了沉思中,都在紧急开动脑筋,思索计划书上的种种政策可能会引发的负面影响……
是的,他们只思考负面影响,因为正面影响计划书上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须他们费心。
片刻后,李斯率先开口道:“陛下,将粮产与人口的增长与官吏升迁考核挂钩,是否会令地方官府不顾民力,强行分摊生产任务?”
陈胜颔首:“肯定会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我说的是‘重要’,而不是‘唯一’、‘关键’。”
“当然,只是要将此事与地方官府挂上了钩,那么无论怎么减轻此事对地方官府的影响,都可能会有无能官吏强行摊派生产任务,这就得依靠御史台对百官的监察了,若能顺势挖掉一些无能无德的蛀虫,也是一举两得之事。
“再者说,我们总不能因为害怕底下人犯错,就连正确的事都不敢去做,那岂不是因噎废食?”
李斯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揖手道:“陛下英明。”
他的话音落下,范增便跟着开口道:“陛下,国朝新立,国库空虚,若再对添丁进口减免赋税、奖励财物,恐国库入不敷出,无有盈余啊!”
陈胜:“这一条政策,会先交由户部核算,制定合理的奖励标准,不会透支国库。”
他没将话说死,但在他的心里……税才几个钱?
他堂堂大汉开国之君,统御九州万里锦绣江山,就算不去学那些生儿子没XX的房开,一镰刀收割你祖孙三代。
也能学学那些垄断性企业吧?要知道,二十一世纪的烟民,每年可是抽出了好几艘航母!
范增自然是不知道陈胜心里的小九九,但听陈胜的话有的商量,也就没再多深究,同样揖手道:“陛下英明。”
陈胜颔首:“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明日大朝会上,便当廷提出来,请群臣共议吧。”
二人怔了怔,而后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合着您召我们老哥俩来,是要我们配合您走个过场啊?
陈胜笑着调侃道:“为了尊重你们的存在,我也是操碎了心。”
范增啼笑皆非的揖手道:“恕老臣直言,您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用!”
李斯深以为然的附和道:“范公所言甚是,陛下高瞻远瞩、英明神武,百官早已习惯在陛下的统御之下做事,陛下要想开言路、那百官之谏,恐是不易。”
陈胜笑了笑,不以为意:“事在人为嘛!”
暂时来说,一言堂的确有利于他集中精力干大事儿,是好事。
但若朝堂中一直都是这副一潭死水的模样,那就是大大坏事了。
陈胜从不觉得自己是没有任何缺点的完人。
他也一点都不想考验自己的软肋……
这可不是权力。
这是独裁!
所以,还是谨慎点好,早些引导百官参政议政。
这也是一颗种子。
第四百九十九章 造梦者
“吱呀、吱呀……”
朴素的马车随着入城的人流,缓缓驶入金陵城。
车窗帘掀开,皓首老将透过狭窄的车窗,漫不经心的打量这座名传九州的大汉帝国心脏。
放眼望去,城中的楼房普遍都很高,临街的楼房几乎看不到三层以下矮楼,且高度、形制、颜色统一,给人一种整齐对称的美感。
街道也很宽敞,几乎可以容纳四两马车并行,且街面似乎不是用青石条混合糯米汁铺就,平整得就像是镜面一样,走车的路面与走人的路面似乎还分开了,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还有,这座城池好像并未将商业贸易与民房划分开,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都是商铺,街上也随处可见各种各样沿街叫卖的贩夫,但这样看似没有规矩的布局,却没有想象中的杂乱无章、污水横流,反倒有一种都别样的热闹之感。
还有还有,街面儿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无论体态是雍容还是羸弱、无论衣着是华贵还是寒酸,都走得很从容、很坚定,眼神不闪烁、神色不畏缩,他们那种气定神闲的姿态,再也不像野外水塘边饮水的小兽,反倒像躺在自家大门前晒太阳的老犬……
老将漫不经心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眼神深处有无数激烈的情绪在碰撞。
他从不服老。
但这一刻,他却突然意识到,时间与世界,都是不等人的……
“停车!”
他低声呼唤道。
“吁!”
车夫勒住马匹,恭敬的回应道:“老爷,可是要歇息片刻?”
皓首老将径直从马车中钻出来,站在车辕上,直面偌大的新世界。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尔等自行前往长公主府,老夫要在城中走走!”
说完,他不顾随从的阻拦,一步跳下马车,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又发现自己身上繁琐而庄重的玄与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格格不入,又退回来脱下外边的大氅,只穿着一身深衣大步走入人群当中。
他穿过面摊氤氲的热气,一大群垂髫稚子从他后方冒出来,追逐打闹的从他身旁经过,一边蹦蹦跳跳的奔跑,一边咿咿呀呀的朗诵着“人之初、性本善”。
他倾听着意外发人深省的童谣,目送着一群小豆丁,看着他们咿咿呀呀的向一个头戴獬豸冠、手提铜锣的黑衣小吏高喊“亭长叔叔好”,他那颗坚若顽铁的心脏忽然有了一丝悸动。
黑衣小吏弯下腰,用一脸络腮胡挨个扎了扎这些小豆丁的脸蛋儿,嘱咐他们玩耍别走远了,小心回家吃竹笋炒肉,然后拎着铜锣大力的敲响,边走边高声呐喊道:“坚持‘芒种’国策不动摇,多种粮来抗饥荒、多生子来民族强,多种粮食多减赋、多生子来帮忙养……”
皓首老将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直到黑衣小吏的呐喊声远到再也听不到了,他才终于举步继续往前走,脚步飘忽的,如在梦中。
他希望这是大梦一场。
又唯恐这是大梦一场。
……
空气中漂浮着墨香。
宽敞房屋内,一身常服的陈胜,扯着两张新鲜出炉的报纸样品,借着从栅栏窗投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两张报纸的区别。
两张报纸,都是宽一尺、高一尺半的大纸张。
其中一张呈米黄色,纸张较为细腻、但用手抚摸仍有颗粒感,翻动时的手感也具有一定的韧劲儿,再细看上边的字迹,略有些散墨的迹象,但并不妨碍辨认……很像被水打湿的劣质作业本。
另一张则呈暗黄色,纸张粗糙、凹凸不平,翻动时软趴趴的还掉渣,再细看上边的字迹,墨迹黑色一团,要想阅读,必须得半看半猜……说得直白点,这种纸,擦腚都嫌糙。
陈胜端详了片刻后,抬眼向周遭神情紧张的一大群工匠露出了些许笑意,颔首道:“不错,进步很大!”
众多身上脸上到处都是墨迹的工匠听言,虽然都克制着大喘气的欲望,但肩头却都齐齐一沉。
“这张报纸……”
陈胜举起米黄色的良品报纸挥了挥:“造价几何?”
一名须发花白的大匠站出来,揖手道:“启禀陛下,这种桑皮纸是我们梅花山庄自制,并未计算过本钱,若单以材料与人力计……作价七文钱罢!”
陈胜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语气词:“罢?”
大匠委婉的回道:“或略有上浮。”
陈胜抿了抿唇角。
大汉立国不久,物价还略有些混乱,三文钱到底有多值钱,他也不给不出一个精准的答案。
但他知道,长安区的鸡蛋面,不加蛋三文一小碗、五文一大碗、七文钱能让一个下力汉吃到撑!
一张报纸,卖一顿饱饭钱?
是他疯了,还是买报纸的人疯了?
陈胜再举起劣质的报纸挥了挥:“这张呢?”
大匠回道:“这张麻纸略便宜一些,三文钱绰绰有余……”
陈胜听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啧”了一声。
讲真,这两张报纸,无论是纸张质量、还是印刷水准,他都很不满意。
他说“不错”,只不过不想给这些工匠施加压力,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但他着实没想到,两份做得跟屎一样的东西,本钱竟然还这么高?
成本都三文钱了,那得卖多少钱才合适?
若是不能盈利,纯靠官府出资赔本赚吆喝,那能做大吗?
做不大,那岂不是又成了小圈子的自嗨?
他不要自嗨,他要带着举国上下一起嗨!
他“啧”的声音并不大,却令屋内的气氛陡然一沉,一群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个个都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忐忑不安的低下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陈胜见状后悔都完了,只能无奈的骂道:“好了,别给我整这副死处,事情没做好,再多花点时间和心思把事情做好就是,做出这副死样子,是赶我走呐?滚去做事,刘大匠留下!”
一群工匠如蒙大赦的齐齐揖手行礼作鸟兽散……挨了骂,他们反倒是舒坦了!
须发花白的大匠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老汉办事不力……”
陈胜摇头打断了他,拿着两张报纸向大门方向挥手道:“别影响他们干活,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房屋,春如温暖的阳光迎面而来。
“关于报纸的研究方向……”
陈胜轻声开口道:“我有几点意见。”
大匠精神一振,熟练的从腰间取出一个小本本和一节炭笔:“老汉蠢笨,请陛下示下。”
陈胜无语的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小本本,说道:“方向还是我先前给你的那两个方向,一张优质的报纸,应该从纸张的质量和印刷术的水准两个方向着手。”
“纸张的质量,我就不多说了,桑皮纸的质量我勉强满意,但是造价太高了,七文钱呐,都够我上长安区吃上一大碗面条了,你舍得花这么多钱,买一张不当吃、不当喝的废纸啊?”
他看向大匠。
大匠愣了愣,摇头如拨浪鼓:“舍不得、舍不得……”
陈胜:“所以啊,我希望一份成品报纸的定价,最好不要超过三文钱,不超过的意思就是,最好只卖一文钱,卖三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说可不是本钱,而是在能盈利的情况,盈利你懂不懂?就是一文钱能做两份报纸,我卖一文,赚一份的钱,以后你们这个小组的奖金,可就指着这些盈利!”
顿了顿,他又挥了挥手里的桑皮纸报纸:“造价可以低,但质量不能低,至少也得是高于这个水准!”
大匠愣了愣,连奋笔疾书的炭笔都停了,摇头如拨浪鼓道:“做不成、做不成……”
陈胜:“做不成?”
大匠:“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