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二人退下之后,陈胜才看向一旁站立的次子,笑道:“说吧,这回又想借什么?”
陈泰摇着头,神色有些沉重的低声道:“是二爷,快要不行了……”
陈胜面色一僵,笑容迅速消失。
……
“陛下。”
“陛下……”
陈胜领着陈启、陈泰,大步走进长安区陈风家中。
庭院中拥挤着的一大票黑压压陈家人见了他,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陈胜强笑着摆了摆手,大步流星的穿堂而过,直接走向后院陈虎的房中,沿途拥挤的陈家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一踏进狭窄、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草药味的卧房,陈胜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瘦骨嶙峋的陈虎,半靠在床头,独臂正颤颤巍巍的捏着一块蒸饼,艰难的咀嚼着。
陈胜一踏进卧房,他也是一眼就见着了陈胜,皮包骨头的老脸上浮现起如释重负的笑意,用尽力气满头青筋蹦起的嘶声道:“嘿,可算等到你小子了……”
卧房里人也很多,陈守领着他一群白发苍苍的叔伯们站在屋里,身上的四爪蟒袍都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陈风,坐在床边儿上伺候着老父亲,他的四个儿子、三个姑娘,跪在床榻前。
“陛下。”
眼见陈胜大步过来,双眼通红的陈风起身向他行礼。
陈胜面无表情的一巴掌将他扇到了一旁:“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屋里以陈守为首的一票陈家叔伯,见了他那种面无表情的脸,个个涌到嘴边的招呼,都愣是没敢如说出口。
只有床榻的陈虎,剧烈喘息着“嘿嘿”直笑。
陈胜坐到床边上,扶着摇摇晃晃的陈虎,强笑道:“这才月余未见,您老咋就造这样了呢,是不是陈风这小子不孝顺?您老说话,我这就替您收拾他!”
陈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胜连忙双手扶着他,给他渡了几许真元过去,但真元一入体,便只感到他的身体如同一座四面漏风、连个坐处都没有的凉亭,他的真元再精纯,在他体内的也存不住。
灯枯,是因为灯油尽了。
没了灯油,再怎么用火去点灯芯,也只会令本就碳化的灯芯,碳化得更快而已……
陈胜双眼微微有些发红,嘴唇蠕动着就想要说什么,陈虎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舒坦的长出了一口气……眼瞅着就快六月了,他的手却凉得如同井水一样。
“你就别安慰咱啦,咱自个儿知道,咱这身子,肯定是不成了。”
陈虎勉强的笑着,每一句话都用力的像是在吼,脖子上的青筋隆起后就没下去过:“是咱不让他们把这事儿告诉你,你日日都要操心那么多事,就莫在为咱这老棺材瓤子烦心啦,可、可、可临了临了吧,又还是想再见见你……”
陈胜用力的抿着唇角。
说的是想见见他。
事实上却是怕他留遗憾……
他双手捧起陈虎干枯的手,用力的扯着嘴角笑道:“您老这些年,肯定没少怨侄儿吧?”
“说得,说得这叫什么话!”
陈虎不停的咳嗽,却还在笑:“是人,就总归是要死的,不死,那不就,那不就成妖怪了吗?”
陈胜忽然觉得压抑,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低了声音轻声道:“终归还是侄儿心狠了些……”
“莫要多想,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陈虎紧了紧他的手,突然不咳了,说话都利索了:“你啊,往后心思莫要这么重,折寿的。”
陈胜笑:“这您老就看走眼了吧,侄儿可是人皇,人皇您老懂么?就是往后注定要像三皇五帝一样御龙飞天的!”
陈虎听言,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低低的呢喃道:“是吗,那可真好……清娘,二伯去帮你照看着,你莫急,慢些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当最后一个细弱蚊蝇的“来”字吐出来,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
浑浊的瞳孔散开了。
脸上却还带着笑。
静。
静。
静……
好几息后,小辈们的嚎啕声,才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祖父……”
陈胜坐在床边,神色木然的握着陈虎的大手,张了张嘴、又闭上,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守上前来,叹着气拍了拍陈胜的肩头,而后弯腰去掰他的双手,陈胜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陈守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轻声说:“让你二伯,安安心心去吧……”
陈胜垂下眼睑,慢慢松开了陈虎冰冷的大手。
一众陈家叔伯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抬着陈虎的遗体往前院行去。
……
瓜州。
壮丽的夕阳给雪白的玉龙城镀上了一层绚烂的火红色,在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中心,就仿佛是一团跳跃的火焰。
白发苍苍的嬴政,裹着黑色的熊皮大氅端坐在玉龙城的最高处,在同样白发苍苍的魏缭子的陪同下,目送着夕阳下山……
披坚执锐的赵佗,按剑匆匆登上高台,他正当壮年,身量比之当年的英姿勃发,越显魁梧伟硕,奔行在一众膀大腰圆的老秦人甲士当中,都显得鹤立鸡群。
他行至嬴政身前,毕恭毕敬的捏掌行礼:“大王,那孔雀使臣又来了,携重礼于三十里外绿洲中等候召见!”
嬴政听言,头也不回的淡声道:“不见,带人看着他们,他们要敢混进城,便全斩了,人头送到锦衣卫。”
赵佗不疑有他,躬身退下。
待其走下高台后,魏缭才犹犹豫豫的低声道:“大王,见一见也不无妨!”
嬴政皱了皱眉头,目光深邃的望向他:“孤为何要见?”
魏缭踌躇许久,才低声道:“老臣不敢欺瞒大王,大王的命盘老臣已请家师代为推算过,大王至多还有半载光景……”
“竟然还有半载吗?”
嬴政意外的笑了笑,回过头紧了紧身上的熊皮大氅,悠悠的道:“倒是意外之喜!”
魏缭愕然的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对此事的态度,为何会越收越紧。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略一沉吟,轻声道:“大王,此事未必再无补救之法,西方教有延寿法、道教有长生药,二取其一,皆可愈病老之苦,若能左右逢源,未尝不可长生久视……”
“有趣!”
嬴政忽然轻笑了一声,打断了魏缭的劝解,而后回过头,意义不明的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他这副老迈之躯。
魏缭心头一紧,忽然有种赤身暴露于冰天雪地的遍体生寒之感。
“朕还一直纳闷,能谋善断如夫子,为何会在此事之上如此短视、急功近利!”
嬴政收回目光,淡淡的笑道:“原来,是夫子也怕了。”
魏缭一时无言,好几息后才叹息着揖手道:“大王目光如炬!”
嬴政漫不经心的轻声道:“孤与夫子,同生死、共患难二十余载,孤如同相信孤自身一样信重夫子,夫子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有什么想法谋划、不妨直言!”
魏缭沉思了几息,沉声道:“那便请大王先恕老臣逾越之罪,大王江河日下、日博西山,恐将不久于人世,然老臣遍观诸公子,竟无一潜龙之相,吾等呕心沥血二十余载所等之基业,若是交到诸位公子手中,恐怕用不了几年,便会教人皇收归金陵!”
“老臣知大王不甘于此,老臣亦不甘半生苦学、半生漂泊却为他人作嫁衣,既然如此,与其此生郁郁而终、坐视二十余载心血一朝化作流水东去,还不如放手一搏,先假意应承西方教或道教提出的条件,先取延寿法、长生药,待到延了寿、长此生之后,无论是依约行使、还是另作他谋,还不都是取决于大王?”
“药方虽苦、却能解病厄,老臣一腔赤诚、可昭日月,万请大王明察秋毫!”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能否战胜这种大恐怖,与地位高低无关,与智慧高低也无关。
嬴政听后,面不改色的沉思了许久,直到夕阳大半都没入苍茫的戈壁滩后,他才怅然若失的轻声道:“夫子所说,又何尝不是孤所想!”
“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西方教与道教两方仙佛高人,处心积虑多年,岂会如此轻易被你我所拿捏?”
“一旦事情败露,夫子可曾想过,我等要如何面对大汉王师的讨伐?”
“人皇陛下……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是真小人!”
“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对孤王的忌惮与戒备,他甚至都不屑于隐藏。”
“你可知,当年随他远征孔雀王朝的那支精锐兵马,这十余年来,从未离开过JYG半步?”
“我等拿什么去抵挡那支精锐?”
“即便我等挡得住那支精锐,大汉还有大把的火炮、火枪部队,还有更加凶悍的白起、项羽,还有所向无敌的人皇本身……”
“你难道指望西方教与道教来帮我等抵挡他们吗?”
“他们若挡得住,还会如此锲而不舍的撺掇孤王起兵反汉?”
他不断的发问。
与其说是在质问魏缭。
倒不如说是在质问他自己。
他从来就不曾停息过对长生久视的渴望!
一刻都不曾……
但他除了是一名虔诚的长生追求者之外。
他还是一位君主、一位父亲……
他非常清楚,自己绝对不能乱动!
否则,只怕长生的影子都还没看到,来自金陵的屠刀,就已经当头落下!
不会有意外。
也没有搏的空间。
敢动就死!
而且必然是阖族整整齐齐!
特别是近几年,他时常感觉到有一双阴鹜、冷酷的目光,洞穿了空间落在他的身上,不带丝毫感情的俯视他……每每都看得他遍体生寒、后怕不已!
就仿佛,对方笃定他必然会犯错!
就仿佛,对方早就在等着他犯错!
所以,真不是他放弃了对长生久视的渴望。
也不是他真的活够了,甘心就此郁郁而终。
而是他真的不敢……
魏缭无言以对。
他也很渴望长生,但他也首先是一名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