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大约千人的人马,看上去并不十分壮观,占地有半个校场那么大,都摆在那里丝毫没有人山人海的感觉。他们的阵营摆成长条形状,纵深只有六列,就像贴在城墙上的一道防线……这样的布阵方式,一般来说实在太容易被击穿阵营了;更容易被箭矢覆盖。朱勇目光上移,发现城楼上有一些铁炮,估计叛军是想靠火炮压制弓兵?
城楼上好像有几个人也在向这边山坡上张望,朱勇并不以为意,被发现了也没什么,自己带着轻骑,要走很容易。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个人说道:“将军请看,敌军前面两排有丈余长的长枪,以致队列如林而竖,但后三排并没有装备长枪。末将确定,那些人肯定是用火器的;叛军火器犀利,定要小心。”
朱勇听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刘鹤举。此人本来官至卫城指挥使,但在永定卫大败于叛军,被朱勇直接贬为一个千户,今天不知是哪个将领准许他的,竟跟着过来了。
“为何火器兵会在后面?等遇敌之后,他们才换到前列?”朱勇便随口问了一句,他首先就对这种布兵方式感到奇怪,因为明军的火器都是放在前面,打完就从侧面撤走。他对刘鹤举的印象不怎么好,不过毕竟此人曾经和叛军正面交过手,兴许是知道一些东西。
刘鹤举摇头道:“贼军并不换位置,前面的长枪兵就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火器兵,主要是防马队;因步军进攻根本靠不拢,更别想短兵相接。”
“你是说叛军靠后几列火器就能打退步军突进?”朱勇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我用弓兵在前进击,他如何应对?”朱勇一面说一面又看了一眼城上的火炮。在朱勇的固定思维里,火枪射程也就是二三十步,准头更是无从谈起,特别那那种“神枪”,箭矢喷射出去后飞行轨迹没法琢磨,能不能打中人全靠运气;不过电光火闪,声音很响,确实能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而且有些马没听过那玩意,可能要惊慌乱跑,打乱队形。
刘鹤举道:“贼军同样披甲,并有木盾藤牌,弓兵百步外只能以轻箭及敌,无法破甲;及至百步内,两军对射,贼军火器铅丸视铁甲于无物,我军定要吃亏,况且声响如雷突然人仰马翻如同割草而倒,势必溃散也。”
朱勇看了他一眼,连呵斥都懒得了。
一个部将问道:“那以刘兄之见,贼军的火器阵该当如何破解?”
“贼军为了火器齐射,人马密集,应先以天字大将军(一种火炮)轰之,以乱其阵,再以骑兵冲杀,可大破之。”
部将一本正经道:“可是咱们如今哪里来的大将军?难道要再等一个月,叫人从长沙运来?”
“这……”刘鹤举一语顿塞。
部将又问:“城上的炮是将军炮?”刘鹤举只道:“末将不知。”这时有人说道:“叛军到高都县才几天,他们怎么运来沉重大将军炮?城上的炮或许只是木炮!”
朱勇转身接过缰绳要上马,众人也停止了议论。朱勇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道:“下令各部前来,距敌一里结阵,先打败城外之敌,再作打算攻城。”
任何武将面对这样的场面都会下如此命令,守军既然出城摆阵,肯定是先打野战,而不会急着去攻城。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河表里(3)
“殿下就在墙上。”韦斌大声对将士们喊道,待人们纷纷抬头仰视,又说道,“他以文将兵、不惧流矢亲临战阵,是要站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
高都县西墙高三丈一尺,这个高度上的人不仅看得见,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朱雀军使用的长枪长一丈五尺,两根长枪摆上去就能到城头的距离。
张宁身穿田野灰色的军服,头戴淡青四方巾,腰带是牛皮带黄金扣,只穿一副胸甲坐在城头的一把椅子上;手上有一柄长剑,他手持剑柄、顶端杵在砖地上。这把剑最大的功能就是装饰和道具,基本没有什么实用的。如果需要张宁用剑战斗的时候,这场仗也就没什么好打的了。
本来一个宁静晴朗的早上,因为军阵摆开,风里夹带些许沙石在空中盘旋,生生造就了一股肃杀的气氛,骄阳下如同有一种看不见的阴霾。
敌军也不远,一里地在旷地上也就是大概中间隔了五个足球场,从城头上看过去,一阵阵密集的士卒全副武装相继进入战场,动静都非常清楚,甚至最大的那面旗上的“朱”也隐约能辨认。一时半会还摸不清官军的六千人是否全部进入战场,不过对方的声势因为人数众多明显更加壮观,若非队列密得就像赶集,好几千人在一块儿站得漫山遍野也不见怪。
这时老徐指着东北面,俯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张宁说道:“敌军阵中不见大股骑兵,也许正布置在某处,等待时机进入战场。以属下看来,他们极可能从那边的山林出来快速突进,意图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老徐说得很有道理,骑兵的极快战术机动能力,显然给了朱勇很大的优势。
周梦熊又淡淡地提醒道:“朱勇定然不知咱们的火炮射程能远及一里,所以才会上前布阵。若此时突然发炮轰击敌阵,敌军未站稳阵营即乱,初来乍到遭了个下马威,士气当极受影响。”
周梦熊说得也很有见地。但张宁至此都没有开口,更没有下令;所以周梦熊的话也就仅仅是个建议。
张宁也没有向他们解释原因,他虽然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此时显得有些沉默了,与人交谈并不困难、只是说话要动脑子难免影响自己的思路,此时他不愿意出现丝毫的发挥失常。看起来战场上有那么多人,冷兵器一刀一枪的杀伤也有限,但顷刻之间就决出胜负也并非不可能;也许这一刻还大模大样坐在城头上发号施令,下一刻就成了阶下之囚。
打击敌方士气固然重要,但既然朱勇不知大炮射程,那么在恰当的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在张宁看来更重要。这个决定是临时向敌人学的,朱勇把骑兵布置在不知什么地方,不也是这样的考虑?
手下很多人认为这一仗官军最大的优势是兵力人数,但张宁的个人想法是“主动权”。朱雀军为了不在开场就战败,以步军排成密集方阵,这种步兵方阵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机动能力,注定只能处于防守的一方;你可以打退敌人的进攻,但一场战争是很难防守就获胜的。
……一里远的地方,人太多了,并不知道里面谁是朱勇。战斗还没开始,但双方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
只见远处的人海中,稀稀拉拉跑出来一部分骑兵,在阵前稍作集结,便先慢步向这边走来。试探性进攻也是第一回合的较量;看来朱勇倒是个爽快人,直入主题,并不干一些诸如找个使者上前劝降之类的无聊事。谁都清楚,双方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鼓声恰到时候,仿佛是一场角逐的前戏,催促着一场血腥的表演上演。
不过这场表演没有观众,在场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人虽多难免寂寞了点。如果从城头四顾,城内外一片寂静,小街小巷上没有一个行人,落寞得只剩麻雀。好像高都城就是个没有居民的死城、又仿佛这个世上只有厮杀,没有百姓。其实哪怕大战在即,城里仍然有很多百姓的,不是什么人都有地方逃;不然在城墙内搬运石块滚木烧柴的壮丁哪里找的?
因为进攻城池的是官军,这座城本身就属于官府,所以城中的老百姓根本没有守城的愿望,帮着守军干任何事都是被逼的,要逼他们做事也就是只能是搬运建筑之类的。朱雀军将士在保卫一座不需要他们保卫的城,一座不在意他们死活的城;孤军,大概就是如此。
这时张宁总算说话了,他对传令兵下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各军火枪队士卒未得准许不得开火,违者以阵前违抗军法论处,斩!”
传令兵跑到城边大声向下面的武将复述了刚才的军令。在此之前,朱雀军本来定了一套金鼓和旗帜相配合的指挥系统,但很多简单的命令就如刚才那一道也没法用道具表达,结果很多命令还是只得靠吼。
左哨指挥韦斌当即又喊道:“来的骑兵是试探袭扰,若不靠近,各将则下令以弓弩自行还击。”肉搏步兵也有部分装备了弓弩,特别是弩装备的并不少,多为缴获。
没过一会儿,官军第一股马队就跑近了,在二百步开外开始小跑冲来。但他们面对以密集两排长枪手组成的防线,长达一丈五尺的长枪如同刺猬身上的刺一般竖在那里,骑兵当然不会朝着刺上冲锋;意料之中,那几十骑渐渐散开,前面的一部分骑兵以稀疏的排列慢跑及至四五十步,然后停下来开始射箭。
嗖嗖的风声响过,稀稀拉拉的十几枝箭矢陆续落到朱雀军阵中,因为人太密了,射中当然毫无问题,但要造成杀伤这个密度还不够。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大部分箭头都撞到了宽沿铁盔或肩甲上。忽然一声闷哼,整肃的人群中有一人倒下去,如同一颗小石子掉进了洞庭湖,丝毫没有极其波澜,阵营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前列一些人暂且放下了长枪,拿出弩来上箭矢,接着弩矢便向马队还击,三人不幸中箭,痛呼着从马上摔将下来。后面的弓弩陆续发射,双方在几十步距离上对射,步兵明显优势,步弓和弩在短距离穿甲能力上比官军的荒疏骑射强大。不到半柱香时间,那股骑兵便救起几个受伤的调头而走,在空地上丢下了几具尸体。
不料过得一会儿地上其中一具“尸体”竟挣扎着坐了起来,估计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被误认为战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满面恐慌的表情,又挣扎着向西面爬,一手捂着胸上插着的箭羽颤声喊了一声:“救我……”
朱雀军阵营排列的大部分是步兵,将士整肃,稍微交战过后显得很静,于是这声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喊声,在萧瑟的战场上显得分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远处鼓号奏鸣,人马嘈杂起来。只见阵营开始移动,如潮水般的人群缓缓向前弥漫而来,放眼望去,旗帜如云、兵器如林。朱勇终于要进攻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向前推进的兵马主要是步军,仔细观察能分辨出他们其实是四股人马组成的方阵,布局如同一个田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鼓噪而来。粗略估计总共可能有两千人,也许不到两千。以两倍兵力正面进击,步兵对步兵,朱勇的开场乏善可陈,不过规规矩矩。
无论是朱雀军还是官军、长枪都是步兵主要兵器,前进的队伍好似一片树林,不过如同北方秋季落完叶子的树林。就好像凋零的枯枝,也许沙场萧瑟,竟是因这般光景?
大股人马慢吞吞地推进至二百步开外,官军前列朝空中乱放了几支箭,又停了下来整顿队形。连城头上的张宁都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将领的吆喝和咒骂了,大抵常常能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各种女性及生殖器的别称。
城头上的传令兵扯着嗓子大喊道:“备战!”鼓手抓起抱着红布的手柄甩起胳膊开始用力击打,一时间城上下就热闹不已。
官军前列是一些手持弓箭的轻步兵,队列十分比较稀疏;而后面的队列多持长枪,也有拿单刀藤牌的,排得非常密,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从城墙上看下去,只见铁盔的圆顶在晃动,还有羽毛在轻飘飘地飞舞,也可能插有鸡毛或鸭毛。
一片人马在鼓号声中嚷嚷着再次开始前进,其中依旧间杂着肆无忌惮的大声喝骂。
城墙上的椅子旁边,周梦熊淡淡地说:“几十年了‘北军’的作战毫无改变。前面那些轻兵在相距七八十步时会齐射几轮,然后从左右两侧快速奔到侧翼,轻兵以稀疏队列就是为了跑起来快点。紧接着后面披重甲执长兵的密集步兵队列就会进行突击,以图强行击破对方军阵,人挤人武艺都是没用的,以命换命,看谁挺得久而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河表里(4)
上午的太阳挂在东天,无疑对朱雀军稍稍有利,不会抬头就被阳光晃眼。
黄三是众多普通士卒中的一员,不过加入朱雀军的时间并不长,是在永定卫之战中被俘后自愿留下被改编的;当时卫军被打败了,他在逃奔的路上和“老憨”一起被俘,老憨是个老卒,他并不憨、只是对人很好很忠厚,在朱雀军决定释放俘虏后,老憨私下说逃回家要被抓,回卫城肯定要被将领们算账、卫城那些武将可不像老憨,而这边有饭吃不如留下来。黄三没想到那么多,但老憨都说留下来好,那肯定是留下来好。
黄三的脸很黑,皮糙肉厚的外表让十七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二三十岁的人,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十六岁充丁被派到永定卫做了屯兵,职业是军士、但他在永定卫干着和家乡一样的活,那就是种地,一年能参加训练两回就不错,而一回最多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