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87节

但主战场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湖广的奏章和几份密奏给朱瞻基的心头蒙上了一丝阴影。他以为朱勇会比一般的武将强,况且是个有身份的勋贵,让朱勇去平叛是十分看得起张宁了;如今看来,也不知是仍然轻视了张宁,还是高看了朱勇。朱瞻基刚登基一年多,对朱勇等元老的印象确实只存在于纸面资料和他人之口,没有多少机会亲自甄别。

对于朱勇的处置,朱瞻基心下认为不宜太重,以敲打为主。除了他是功臣勋贵之外,在战后的奏章上也让朱瞻基很满意,虽然失败了,但是说辞并没有多少故意欺瞒新君的内容。根据宦官和锦衣卫两方面的密奏,和朱勇的正式奏章基本吻合,只是措辞不同而已。

朱瞻基汇总手上的奏疏信息,认为朱勇失败的原因首先是不会用人,自身的失误是主要的;另外是轻敌,不了解对手。朱瞻基自己也没料到一个罪官跑掉后拉拢的一帮余孽战斗力会那么强。

这几天有御史开始弹劾朱勇,说辞并非他战败之实,反而是未经司法部门定案就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的事。朱瞻基相信那些御史根本和石门知县素不相识,但还是有不少人站出来对抗功臣勋贵了。这些人表面上捞足了气节和公道的名声,但在朱瞻基看来主要的原因是同属科举文人一系。文官已经表现出了非常强大的潜力,他们在一种无形的东西下会拧成一股绳。朱瞻基无法,只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朱勇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然后随便派了个人去调查,但他并不想遂了那些御史落井下石的心意。

皇帝思路清晰地三下五去二就处理了看似复杂的内部纷争,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如何对付新的重要反叛者张宁。

张宁的威胁没有汉王朱高煦大,起兵的底子更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朱瞻基现在不能不重视,他也不会等到平定了汉王再全力对付张宁,现在就必须打击。目前的张宁,和几个月前的处境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以前他只算个流寇,而现在他拥有了一府加几个县的地盘,便有了根基。

作为皇帝,一般处理问题的方法就是用对人。朱瞻基认为比如朱勇等武将来负责一方大事有很大的局限,为了防止军阀形成,武将不能有太重的军政权;主持大局的人最好是文官。朱瞻基虽然对文官权力扩张有所警觉,所以在延续永乐时期开始重用宦官制衡的策略,但文官照样在帝国事务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必须要重用,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宣德手下有很多文官大臣都不错,但他目标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人才:于谦。于谦目前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品级虽然低,但提拔巡按御史是很符合官场规矩的。朱瞻基不仅认为于谦有能力办好事,同时也是给他一个历练和资历的机会,为将来朝廷顶梁柱培养一批人才储备,也不至于太过依靠树大根深的元老。

于谦,永乐十九年进士,杨士奇一系。永乐末期就进入了朱瞻基的视线,及至淮安之战时,他前往敌军营中劝降,其胆略和气势让朱瞻基十分欣赏;后任南直隶巡按御史,按察三府,大胆上书了十条很有实则内容的奏疏,在朱瞻基看来对恢复大江北岸统治的政策非常有用。

一个人的能力真不是资历可以代替的,有的人就算三朝元老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照样资质平平。宣德帝觉得自己的用人心思并没有错。当然偶然间考虑过于谦和张宁好像有点交情,连杨士奇和张宁也有过不寻常的结交;不过朱瞻基很快就释然了,杨士奇于谦这些人不可能再和张宁有什么勾通,堂堂朝廷大臣不做,他们有什么理由和一个已经反叛了的人勾结?

宣德帝在扬州北城河(后来的瘦西湖)畔召见了于谦。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于谦刚刚走到水榭外面,就听到了皇帝吟咏前人的诗句。当皇帝在甄别于谦这个人才的时候,于谦也在内心里审视君父。这个皇帝绝不简单,他饱读诗书,有大儒教导成人,却有自己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文人的思想。

于谦在五步一哨大汉将军林立的亭子外面就伏跪于地,朗声道:“微臣,南直隶巡按御史于谦叩见皇上万岁。”

“于御史上前来说话。”朱瞻基坐在一把椅子上悠然说道。石桌上摆着茶和精致的点心,周围鸟语花香,山水优美。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是几十万大军的行辕中枢。

待于谦上前来,他又说道:“赐坐。”

“微臣谢皇上隆恩。”于谦急忙说道,他已经感觉到要被再次重用了。一般能在皇帝面前坐的人,都是岁数很高的元老,朱瞻基说赐于谦坐,那是破格的礼遇。于谦只能轻轻坐在石凳上的一角,屁股只是微微挨着点,不敢坐实了,这种姿势真是比站着还累,但心里是十分舒服的。

朱瞻基的性子一向干脆利索,无论人们觉得多么复杂的问题,他总能快刀斩乱麻处理好。他当下就直接说道:“这两年来已经有了各部右侍郎出任地方巡抚的先例,朕如果让你出任兵部右侍郎,巡按湖广,你有何见解?”

于谦略一思索,就立马明白了这个差事的主要任务,那就是平叛;作为杨士奇的门生和实权京官,对于天下的时事简直是如数家珍,朱勇在湖广战败的事于谦不可能不知道。他当即就说道:“回禀皇上,微臣以为若是在湖广暂设总督巡抚官职,应加派一员良将和一名锦衣卫将军,方可平定局势。”

朱瞻基点点头,对于谦的这句话十分满意。总督巡抚不是割据地方的军政首脑,而是临时需要设置的机构,有时候设有时候撤,出任者都是京官,于谦表明自己为皇帝分忧干实事的心迹,而不是喜欢权力。朱瞻基示意他继续说话。

于谦又道:“罪官叛贼张宁杀我官军,平定叛乱当是湖广首要之务,需要一名良将;同时湖广也应未雨绸缪防备汉王。所以设置一名巡抚是必要的,可以统筹协调各方。而微臣读过成国公的奏疏,其中言叛军使用了新的火器和战术,所以微臣以为应该尽量摸清对手,南镇抚司不仅擅长打探军情,更有研制火器之职,由锦衣卫出面办理此事应当稳妥。”

朱瞻基道:“你为朕推荐一个良将,谁去最好?”

“微臣举荐武阳侯。”于谦干脆地说道。

武阳侯薛禄,“靖难之役”时期追随朱棣起兵的武将;永乐朝时封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追封三代皆侯爵,赐诰券。真定之战,持槊刺左副将军李坚坠马并生擒;永平之战,快速奔袭连克大宁、富峪、会州、宽河等地;单家桥之战,接连攻破顺德、大名、彰德、西水寨,并生擒都指挥花英,之后趁胜攻破东阿、东平、汶上;淝河之战、小河战役、灵璧战役……

这个人和英国公张辅比起来差了点,前阵子军队里有个段子,说的是汉王在乐安时听说武阳侯薛禄来平叛哈哈大笑,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张辅,就吓得跑南京来了;不过张辅是不可能离开南京战役去湖广的。薛禄和朱能比起来也逊色了很多,所以朱能及其后代能封国公,他只是侯爵;不同的是,成国公朱勇的高位只是因为父亲,而薛禄的这个爵位是实打实从靖难之役中真刀真枪战阵上干出来的……当然,在靖难之役中更大功劳,在军队里威望更高的是汉王朱高煦。

所以于谦根本不管传言里对薛禄的轻笑,举荐时毫不犹豫。

朱瞻基也是爽快,当下就点头道:“就让薛禄去总兵湖广的人马。锦衣卫里你举荐谁?”

于谦忙道:“微臣和武将(锦衣卫也属于武将)本无什么来往,举荐武阳侯只是对他的事有所耳闻。但锦衣卫里,微臣就不太清楚了,还须皇上亲自定夺。”

皇帝只有一个,但维持国家机器运行和统治的人却有无数,皇帝要控制这些人,制衡是免不了的。于谦不能说自己内结宦官锦衣卫,外结名将,你想干什么?

朱瞻基沉吟片刻:“陆尚书正好在行宫,他是南镇抚司的人。现在就能叫他来问问,来人去宣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过来。”

那陆尚书的名字叫陆尚书,倒不是真的尚书,这家伙是个武夫,却取了这个好笑的名字。

陆佥事能入皇帝法眼,也非等闲之辈,一来就说话一套一套:“潜入敌军打探军情,臣等在蒙古也干过,这是其一;其二,臣斗胆进言,既然说叛军有厉害的火器,他是从哪里得来的?难道短短时间内一个读圣贤书考功名的人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臣以为还得查明此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四面通风光天化日

这几天张宁去了一趟常德府高都县,回到辰州时才得知姚姬等人已经到了,之前他派了军队去凤霞山迎接。

安顿姚姬、小妹、方泠等女眷的地方在城东的一座三进庭院里,之前这里属于一个京官的财产。虽然和富华的宫殿比起来仍相去甚远,但此处风景秀丽,有名的“辰州三塔”也在视线之中,视野开阔比起藏身山间应该好多了。

夏日炎炎,庭院里草木葱郁,宅内的人工湖泊在时而的凉风中泛着美丽的粼光,亭台水榭湖光水色。在这边陲之城,姚姬相信这所院子是张宁能找到的最好的宅邸。蓦然之间她想起他说过的话,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让她住在宫殿里受万人仰慕。

亭子里焚着香,在水草茂盛的南方夏天,哪怕是白天也有蚊虫,近侍们是不允许有蚊虫靠近主人姚姬的。三十八岁的姚姬有着叫十几岁小娘妒忌而自信扫地的外貌。四周有不少带剑白衣女侍在踱步,她们听着亭台中姚姬在随性地弹奏古筝。音律时而混乱毫无章法,时而美妙动人。也许其中有人懂音律,但谁也没有说话评头论足。

少顷,姚姬又生生把一首小曲弹得隐带铮鸣,琴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的怒吼、硝烟弥漫的战场。张宁用一千人打败了朱勇六千兵马,并攻占了辰州;姚姬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知道一定很不容易。这件事现在已经在整个建文余臣的圈子里闻名,无论是在京师还是远在南海的人,都在津津乐道。

但朝廷还会派更多的人马来。

就在这时,春梅上来轻轻禀报道:“主人,殿下到了,在门外求见。”

“你们还阻挡他作甚,是他来了就直接迎进来吧。”姚姬停下来,轻轻取下指套。

不一会儿果见身作灰色轻袍的张宁从湖边远远地走过来,渐渐地近了,已经可以看清他的发髻、容貌和交领内的里衬,看样子他并没有在战场上受一点伤。不知怎地,姚姬突然觉得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种陌生感。

她的心里有些凌乱,如同那湖面的水被风吹皱。或许是他从小就没和自己在一起,长大了难免会有隔阂;而另一种别样的亲近,姚姬认为是不正常的,他只是被自己的容貌所吸引,哪有亲情和容貌好坏有关系的?作为一个家庭里的妇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此中的关系调整过来;应该与他多说说话,弥补他的亲情欠缺。

“儿臣拜见母妃,因在高都县耽误了,未能亲自出城迎接您的仪仗,请您恕罪。”张宁抱拳拜道。

姚姬道:“正事要紧,你无须挂怀,坐吧。”

张宁遂在姚姬的旁边坐下来,因为那里正好有条圆凳,他又问道:“您初到辰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嘘寒问暖的话让姚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选的地方很好,说到习惯,倒是有一处,以前教内总坛虽然幽闭,山后的温泉池子确是挺好的。”

“是……”

姚姬忽然发现张宁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她也想起在那个石洞里发生的事。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虽然在有意地回避闪烁,却仍像一双无形的手在她身上抚过。身上的桃红素白相间的襦裙已经无法隐藏她的身体,柔韧挺拔的胸脯把上衣撑起,曲线流畅的腰身,还有坐着时将裙子后面的丝料绷起形成优美轮廓的臀部,髋处的丝绸皱褶衬托了大腿根的柔软和弹性。姚姬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尴尬,更要命的是自己的乳尖居然有了强烈反应,哪怕为了防止走光胸衣的不料厚实,也因此被倔强的两点印上了淡淡的凸起。

“放肆!”姚姬突然红着脸轻斥了一声。引得亭子外面远远站着的白衣侍从也侧目来看。

张宁无辜地看着她:“您怎么了?我何处失礼了?”

姚姬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张宁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失礼,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没做什么没说什么,姚姬这才摸了摸额头道:“可能过来路途遥远,我有些乏了。”

张宁忙道:“我送您回房歇着,改日再来问安。”

姚姬听到要回房,他的声音低沉而好听,温和中又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和力量,她心下乱如麻,发现自己的腿居然软得没法站起来,要是现在离开座位肯定要出纰漏。她便颤声道:“就在这里说说话,这里……四面通风,光天化日……”

“这……”张宁的目光仍然审视着她。她感觉自己要被那深眼窝里的眼睛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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