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昱心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 如芒在背(1)
辰州,雨,大雨倾盆。城外的校场上却站着茫茫一片将士。城墙上的张宁也是浑身湿透,脸上的雨水不断地流如在淋浴一般。
他端起一碗酒,里面大半都是天上来的雨水,大喊道:“祭常德死难的兄弟!”
众军肃立,望向城头。
张宁在众目之下饮了半碗,又把剩下的半碗倒向城下的地上,声音哽咽道:“参议部副仗徐光绉以下,常备军将士全数战死。我密探亲眼所见,官军杀完了人竟不解愤、下令骑马践踏尸首,诸英雄的五脏六腑脑花血肉遍地都是;有投降后的官员被逼跪地,被羞辱叫爷,不叫就被当众屠戮,这还是汉人能干的事吗?他们攻下城池后奸淫掳掠形同蛮夷,伪朝暴政可见一斑;又把咱们敬重的军旗丢在地上辱没取乐。奇耻大辱!”
他说罢将碗摔在墙砖上,拔出佩剑指向雨幕的天空,大喝道:“决一死战,歼灭贼寇,夺回常德,为战死的兄弟……收尸!”. .
“夺回常德,夺回常德,常德、常……”众军群情激奋,呐喊震天,万人愤怒的吼叫在城外的山间回荡。
……
北路军大营继骑兵大军之后、仍然还没到达常德,而此时在决策层的那一干人已经反复议论了多日新的方略。
于谦坐在常德参议部官署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张宁曾经坐过的椅子,四顾在场的将领道:“要和叛军决战最好的时机是、他们从湘水撤回辰州的路上,可惜战机已逝。那时叛军并未准备在常德以外长期作战,粮草补给告罄,军械失修、弹药不足,人困马乏,若是能截住决战,可胜之。但眼下,我不同意北路军直逼辰州府城决战。”
坐在一旁的薛禄道:“抚台恕我直言。我认为叛军主力在南路折损也不算太小,走了那么多路现在一样疲敝;常德老窝又被咱们端了,死了不少人不说,他们造火器的东西都没了。我们立刻逼近辰州,这不是战机么?敢情我五万大军,携常德大胜之威,打他一万,还能反被打败不成?”
于谦语气强硬道:“立刻逼近辰州,是多久……此刻叛军自然也算虚弱,本官不能说一定打不赢,但也不是一定能打赢,以我所见此间存在风险。此战事关天下兴衰,必须万无一失,决不能急躁坏了大事!
叛军目前境况不好,但还有他们更不好的时候,时间拖下去越对我们有利。辰州歉收,他们在我大军威胁下怎么养活一万多人、以及各处劫掠来的两千多匹马?当然如果我们远在数百里外按兵不动,谨防他们纵兵去外地劫掠,所以也得有个布局。”
这时又有人说道:“若是叛军干脆像放弃常德一般,再放弃辰州,重新攻占别地、如就近的宝庆府,我们跟在后面不是吃灰?”
于谦冷道:“若是张宁真这么干,反倒好对付了,和流寇何异之有?他没个地方长久经营,以现在的天下形势,根本成了什么事。向南攻宝庆府?那便离威胁武昌更远了……这样也行,咱们湖广就多留一个不大不小的病拖些日子,待我京营主力攻下南京平定东南,大势便趋于稳定,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一众流寇能跑到哪里去?”
薛禄叹道:“此贼死而不僵,祸害得留到什么时候?”
于谦道:“莫贪功,有机会就医;机会不好,便防止它深入五脏成心腹之患,我等也是尽到职责了的。”
薛禄听罢终于作出主张让步,又问:“抚台方才所言布兵,应如何布置?”
于谦道:“说来也就四个字‘如芒在背’,是让叛军如芒在背。我察南路军的岳麓山之战,官军在没有重炮、火器缺弹药、兵马缺粮草困境下仍能坚持多日,持续杀伤贼兵,直待叛军自行退兵,总结出敌我长短,在此说来与诸位亲临战阵的将军们听听是否有理。敌之长,不在马兵,只要官军运用骑兵得当,实际战力不输叛军马队,况且我骑兵人马远大于他们;敌之长,在其步、炮火器。
步阵对敌,叛军火铳射程远、穿甲强,更有声望,我步军正面必溃。而且其步阵竟能抵抗马兵冲锋,似坚不可摧。其实不然,破敌之法有两种:其一,有更好的重炮,或更多更密集的大将军炮,地形有利轰击敌军,再以骑兵冲击,是有机会击破的。其二,占据较为陡峭和有纵深的高地,并凭借工事,用重箭对敌军火铳,也可一战,这也是南路军在岳麓山能坚守住的原因,当时如果他们箭矢充足,战况还能更好;我居高临下,以破甲较好的重箭覆射,因有地形高度、便能弥补重箭射程远不及敌兵火铳的劣势,而火铳铅弹是平射,对高低地形影响不大;而且弓箭射速比火铳快,所以居高临下用重箭对阵火铳并不十分吃亏。别忘了我们还有远远大于叛军的兵力优势。”
说起运用兵器和战术,武将们不仅听得明白而且很有兴趣,于谦便继续说道:“因此我有个布兵想法,大军主力沿沅水进逼辰州,在事先选好的地形上分作三营驻守;分兵一是因为我们的兵力远大于叛军,二是降低风险,万一前方有一营被意外击溃,咱们还有三营,不至于因此就一败涂地。
地形选择尤为重要,要点有几个:一是要高地;二是地方要有宽度和纵深,防止被扼守要道断了山上的补给;三是要有水源,最好靠近沅水方便水路粮道;四是三个地方相距不能太远,方便前后策应。
如此一来,我们不攻;他们也别想进攻击败我们,却要时刻处于我大军威胁之下。又有饥荒穷困,便是进退维谷。我军却能以常德为根基,自沅水或陆路源源不断得到军械粮草补给,有恃无恐;常德出去就是洞庭湖,洞庭湖连通大江,整个湖广的战备军需都可以运调而来。
我军大营还能灵活作战,适时轮换,五万大军轮番上阵,骑兵灵活机动,寻其弱点打击。这般张宁连辰州本地都控制不住,只需数月,叛军必死无疑,一点机会都没有。”
一个胖子听罢抚掌乐道:“真是无毒不丈夫。”片刻后就意识到说错了话,用的词儿不太好,忙用手拍自己的嘴,“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于谦冷冷地看着他道:“若是将军能想到国家动乱之下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忍饥挨饿,冻毙路边;若是将军了解各朝分裂混战时发生过的残暴之事。那便懂得于某人毒不毒了!”
那胖子武将满脸尴尬,脖子都泛红了,垂首道:“惭愧之至,末将惭愧之至。”
于谦压根没有什么客气话,起身便拂袖离座,说道:“诸位要是想再议一议,便坐一会,不想便散了罢。”
他说罢拿起了一份卷宗,离开大厅,走到了里面的破旧小院里。走廊尽头上房一侧有间书房,据降官交代,那里是张宁日常处理公文的地方,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坐很久。
于谦踱步过去,忍不住推门走进那书房。其实他在某种角度反倒有些欣赏张宁,当年他们合作从南京去北京的谋划,张宁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若是拿王俭的资质与张宁相比,当时于谦就看出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只可惜……要是能同朝为官、志同道合,平时里默契配合办正事,闲时赏花饮酒兴手词句,倒也不失为士林一段佳话。
小小的书房很简陋,可以看出张宁本不就是个穷奢极欲的庸俗之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于谦看着墙壁上的一幅字念了出来。不过这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官军破城之前定然是有人收拾的。
此间的主人活不过今年,于谦自信地想。可是为何对一个将死之人,他却很想了解?
于谦的手从书架上的书上拂过,瞧着张宁平时喜欢读的书籍。书架旁边还放了几张纸,于谦拿起来一看顿时有些惊喜,竟是张宁亲笔的几篇文章草稿。
论海略利弊疏?疏是上奏皇帝的意思,这篇文章恐怕是有些时日了。于谦细读一遍,只觉得颇有远见道理。措辞既能叫皇帝欣然,又不乏实质见解。
再读一遍,于谦从中又参破了张宁当时的很多思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做官:他以举人功名入仕,既对位极人臣不报希望,又不想碌碌无为,所以刚入仕不长就开始为自己的仕途勾勒蓝图;而力图在远洋海略贸易方面作出功绩,既是一件有益的事业,又能为自己得到升迁重用创造机会。
于谦心道:张宁要是真那样走下去就好了,此人起兵谋反,多半还是建文一系出身的原因……当他知道身世后,这中间是迫于无奈多一点,还是被激起的野心多一点?
也许最理解张宁的,反而也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如芒在背(2)
于抚台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除了自己清楚,也许还有他的夫人董氏:他对女子是不得其法,正应了那句圣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很想和夫人搞好关系最好情投意合,却不知为何总有貌合神离之感;而且他也清楚这多半是自己的问题。
一个已经嫁到于家的妇人能有什么问题,于抚台年纪轻轻就有所作为,长相身材也不赖,董氏的心肯定是想向着他的。在大明朝一个妇人本就只能依附男子而生活,她不依靠名正言顺的大官夫君,还想指靠谁去?
难道是因为在家里也太严肃了?于谦总是要在家事上也搬出大道理来。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轻松一点,心情好了便尝试着逗夫人发笑;不料那种时候董氏又反而正经起来,叫于谦无所适从。总之不得其法。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董氏那么多疑。有时于谦真想责骂她,士大夫就算三妻四妾又如何,虽然他不想那样。
“于某是什么样的人,什么品行,她还不理解么?白瞎了夫妻多年。”
这不于谦刚到常德府没多久,董氏竟从武昌赶来了。不知她又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没事尽瞎折腾。于谦稍作思量,便已猜出个大概:肯定是关于方泠的。
……董氏捕风捉影最提防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罗幺娘、一个就方泠。她好像特别没安全感,总会担心夫君抛弃她和这两个人中的某人合欢。罗幺娘是杨士奇的养女,杨士奇又那么欣赏看重于谦,说不定真要把罗幺娘嫁给于谦,师生两个真是“亲上加亲”了;而方泠,就是改名顾春寒的“卑贱”女人,曾在南京旧院呆过,董氏对这种女人本是十分不耻的,可是她又知道于谦和方泠颇有些旧谊,好像是在于谦中进士之前就邂逅认识的,而且那方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不定俩人心灵相通情投意合呢?
不然怎么时隔多年还偶有书信来往?一个兵部侍郎一省封疆大吏和一个做过妓女的妇人有什么好谈的,除了那苟且之事。
最近一次董氏发现的书信,是方泠托从常德送来的。她也许还在常德府也说不定,兴许董氏想到他们俩人会在常德“心心相通”,就借口照料夫君到常德府来了。
其实于谦是十分冤枉,虽然顾春寒以前迫于无奈做过那行当,但他是连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与之长久来往,一是因为念及未发迹之前的难得情谊,那时候于谦要钱没钱要功名没功名,顾春寒从未嫌弃而大方地给予各方面的帮忙;二是于谦也是个人,而且饱读诗书不缺文化情趣,偶尔也需要一个知己一般的存在,恰恰顾春寒在艺上修为很高,特别是唱的戏曲,简直听了就不想别人唱的。
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心思管夫人,只得由着她了。
下午于谦和南镇抚司陆佥事换了便装后去密见了一个妇人。此妇颇有些能耐,本是收钱替锦衣卫办事的人,却在常德城巧施手段勾搭上了叛军重要人物徐光绉,并得到了信任;不过徐光绉守城不力,已经自尽了。
此妇叫巧姑,本就是个挺有姿色的寡妇,明面身份经得起查,连邻居的关系都经营好了的。她善于琢磨男人的心思,连徐光绉一把年纪了也中招。
巧姑对付老徐的手段也不复杂,也就抓了两点:像老徐这号人,什么琴棋书画屁用都没有,反而会让他觉得女子心气儿高、贪慕财富虚荣,他缺的是家的温暖,所以巧姑就发挥出做得一手好菜的特长,宛若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而且不乏朴质的情趣,更重要的是还很有姿色;其次,装可怜激发男人的一种保护弱小的本能,她说自己是个寡妇又没儿女,无依无靠日子如何艰难,只要有几间属于自己的茅草屋有个家就踏实了,老徐一听老夫贵为参议部副长,堂堂亲王的外戚加心腹,常德、辰州偌大的地盘上也是说得起话的人,老夫可以给你想要的千倍万倍……一个只想要几间茅屋做家的妇人,而且是漂亮的妇人,贤惠的妇人,是多么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