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279节

王振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认识咱家?”

那妇人说道:“妾身自南直隶来,受人之托为您带了一封家书,请王公公认收。”还真是巧,王狗儿正那么猜测,这妇人就这么说了。她自然就是桃花仙子。

一个宦官已成阉人,一般是自家人觉得蒙羞不会认他,他常常也会到宫里后重新改名换姓;反过来如果家人还认他,他也没太多好避讳的。有的当红太监出息了,还会寻机回乡体验衣锦还乡的感觉,当然地方官和士绅表面上不敢得罪,内心里是不是真正看得起倒也难说。

王振便叫桃花仙子上前来给他书信。

既然是家书,当然是他亲自瞧。实际上旁边的其他宦官绝大部分根本就不识字,可王振不同,他是正经考上过秀才的文人。

王振一看,是什么家书?里面第一张纸上是行云流水书法很好的字,上面写着:当年王掌印与王振合谋对付太监海涛,曾与本王(张宁)内外照应,由王振从中搭桥牵线,以书信往来;不知王掌印处是否留有本王的片言只语(有也没用了),但本王手里却还有好几封原稿。特意叫人随意临摹了一张送来,让王掌印瞧瞧,是否还记得当年之事……

王振一张不太对称的脸顿时变色。

桃花仙子道:“王公公看了家书,现在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王振左右看了看,下令其它宦官在外面守着,连店铺掌柜也挡在外面。接着便带桃花仙子就近进了储存货物的一个仓库内。他压低声音急道:“当年张平安还是朝廷命官,咱们怎么知道他是反贼?就凭这点事,你们想干什么,想要挟咱们?”

桃花仙子表现得还算镇定:“湘王的意思、不是说你们与他当年有过内外合谋有何不对,而是此事本身的内情。难道王公公已经忘记了,还是王狗儿根本就没告诉你实情?”

“什么实情?”王振紧皱眉头,小眼睛转了转在思量什么。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好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范。

桃花仙子道:“海涛毒死先帝嫔妃,是他阴谋下毒,还是查获的‘香灰’里确实有毒?这桩旧案可是关系到当今天子的皇祖父驾崩的大案;本来已经水落石出揭案了,可如果另有隐情旧事重提……我认为此事,你还得回去告诉王狗儿,让他和咱们谈谈才说得清楚。你觉得呢?或是认为你一个人就能自作主张?”

王振不需要多想,当下就回答:“如何联络你们?咱家先告诉干爹王掌印,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的回答在桃花仙子、也在张宁多日前谋划时的预料之中,既然此事并不止牵连到王振、而且王振也不算主谋,他当然没必要自己独自承担,向其背后的靠山通气才是最简单划算又明智的办法。

仅仅靠海涛那件事没法真正威胁到王狗儿的,桃花仙子必须见到王狗儿本人后,用另一件事诈他。那件事非常严重,就是永乐帝驾崩案。

这件事本来已经如同桃花仙子所说告一段落了,不过其中十分曲折。大概起因就是胡滢在永乐帝的灵堂里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然后在调查建文余党过程中见识过此物,从而引出了永乐帝被奇毒所害才于北征途中骤然驾崩的质疑;后来太监海涛又意图利用这件事来打击政敌王狗儿,在宣德面前争斗了好几个回合。

真相是什么,永乐帝是被奸细毒死的?谁下的毒,是不是王狗儿;或者另有其人?谁也不知道,起码张宁没搞清楚。

张宁当年在胡滢手下做官,经手过不少有关的案情,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但饶是如此也没查明白……不过他觉得可以用这件事来诈王狗儿一回。如果真的是王狗儿干的,他肯定心虚得厉害,也难免会认为张宁已经知道了秘密,毕竟张宁现在的身份是建文皇子、人又在那边;就算不是王狗儿干的,经过了那么多曲折,他也会怀疑另有其人,他自己没干却也脱不了干系。

……王狗儿真要和永乐帝之死有一点点关系,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宣德帝对朱棣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深、包括他的父母;当年只有几岁,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文治武功予以教导示范,其中的深切感情外人难懂,甚至朱棣传位给朱高炽不是因为长子的身份,更多是因为他的孙子。朱棣是宣德帝的嫡亲的祖父、更是他崇拜的偶像,在宣德帝心里就像一座高山一个神一般的地位。谁动了他的神、他的信仰,一个太监阉人?下场不言而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百端头绪

王振俯首在王狗儿的耳朵边上说了一阵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放下,便后退两步躬身侍立。忽然从门窗缝里灌进来一阵冷风,那张纸轻飘飘地从桌子上荡落了,王狗儿的神情马上变得紧张,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俯身捡起了纸张。然后他瞧了瞧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将纸靠近灯台,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才挪开目光。

但是仅仅烧掉了这张纸是无济于事的。

王狗儿回头看了王振一眼:“此事要是泄露了半点消息,老夫不杀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干爹,儿子一向唯马首是瞻,绝不会漏出半个字。”王振忙道。

王狗儿今日显得有些啰嗦,又强调了一句:“要是老夫倒了,第一皇上不会轻饶牵扯此事的人,第二最可能重新上台的人是海涛。你觉得海涛会放你一条生路?”

他的“儿子”唯有唯唯诺诺。

王狗儿在地板上来回快速地踱了好几个来回,觉得不能除掉这帮细作以惹恼对方;这次来要挟他的细作就像刚刚烧掉的信件临摹,就算毁掉也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他便忽然问:“那些人在哪里?”

王振急忙回答:“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他们在等干爹的回话。”

只有先服软向对方妥协,王狗儿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王狗儿一向是和建文党的人秘密有来往的,也多次送出了重要的消息;张宁身为建文皇子为何又来要挟?看似多此一举的事。他稍作思量,觉得唯一的解释便是张宁和其父皇建文帝貌合神离,本不在一条船上。所以自己向张宁妥协的内情,不仅不能在皇帝这边暴露,也不宜让建文党知情。

这时王狗儿想起了近期正要向建文党透露的消息,关于太子被杀。幸好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不然对张宁十分不利,马上就要与他结怨。王狗儿打算先将这个情报告诉张宁的人,作为见面礼先稳住对方。

……

王狗儿和桃花仙子见面后透露的重要消息,立刻就被快马加鞭密送武昌。

因为桃花仙子身边的随从全部是内侍省挑选的人,所以奏报是先到姚姬的时候,然后姚姬召见张宁时,张宁才看到奏报。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当初他派人去要挟王狗儿,完全出于一种想扩大耳目范围的大局布置,不料马上就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属于歪打正着。

“想不到朝廷里的官僚能这么快就推测出太子被杀的结论,并因此布置反间计……”张宁脸色有些难看,“如果我们之前没有决定派桃花仙子去扬州,王狗儿必然将太子的事暗通建文君的人。那么此事的责任必然该我们背上,无从推卸。”

人确实是姚姬杀的,她下令刺杀太子朱文奎时认为自己做得对,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张宁对此有些埋怨之意,便脱口问道:“若事情被建文君认定,会有什么后果?”

张宁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立刻正色道:“后果非常严重!我们的实力要进一步扩展,必行的战略就是让湖广割据政权合法化;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尽大地动员地盘上的物力和人力,征税征兵。湖广十六府地方辽阔(后世两个省、相当于欧洲两个大王国),人口近千万;但是朱雀军水陆四营兵马人数才四万多人,并且军费还长期短缺,这还是咱们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扩军和提高将士待遇后的结果……问题就出于此,朱雀军没有办法利用手里的资源。

我们尝试建立一个能让子民承担相应义务的政权,首先需要一个在大义名分上说得过去的君主,目前的选择只有建文帝。此时世人人心思安,内战本不得人心,只有靠武力优势让人们勉强接受现实,一个名正言顺的君主必不可少。其次,要拉拢建文余臣、地方士绅、朝廷官僚之心,给予他们分享权力和利益的好处,然后才能有效控制各地。

如果咱们刺杀太子的事曝光……就是被建文君和世人知道了。建文君失去了他最可依赖信任的长子,是不是愿意与我们结盟合作?他们有二心,今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一旦建文下面的余臣稍作宣扬,让我背上弑兄的名声,一个在这种事上名声败坏的人不受子民拥戴,加上本就不得人心的内战……一切大略步骤都可能无从实现,前景便不堪设想。”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心里话,见姚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下便缓下口气,忙好言道:“当初母妃有其它考虑,我自是明白的。事到如今,儿臣并无指责之意,咱们应该想法怎么把这事遮掩化解过去。”

姚姬抬起手臂,抚弄一下轻薄而长长的袖子,沉吟道:“马皇后就这两天要到武昌了……我应该把存放在冰窖的太子首级烧掉,以防万一。”

张宁立刻赞成道:“母妃所言极是,有些事用话说说一回事、但有眼见为实的证据是一回事,首级留着只能是隐患没有一点好处。另外,马皇后到武昌后,你有个解释,找到她是因为周二娘透露消息;而且要表现出咱们并无恶意。仇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是不是……”

“我知道该怎么做。”姚姬冷冷地说。她此刻的脸忽然叫张宁有心碎般的感觉。

是不是参与政治游戏后,人就应该变得毫无情感了?关心、依恋和厌恶、屈辱、仇恨,都应该让步于实际的利益,一种如同算账一样一笔一笔计算后最大化的有利?如同古代君主的和亲、联姻,也有真正把自己宠爱的真公主送出去的,为的就是国家外交的利益。

姚姬一瞬间闪过的死灰一般的神色,让张宁似乎直觉地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怨恨。她就像一朵经历过了风霜的玫瑰花,外面依然艳光照人,内心却已荆棘丛生。

张宁的脑子里一时头绪百端,如一团乱麻。许多念头冒了出来。

其中一条头绪就是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像太监王狗儿带来的消息这种重要情报,也是先从姚姬过手,自己才能知道。他绞尽心思在湘王集团内部制衡,但终究还是有许多漏洞。这种事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完全理智地推论:如果姚姬一系要夺自己的权,甚至将来废立掌权者,简直是轻而易举……内外都有一定的控制权,甚至内侍省这种机密情报机构都控制在她手里。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必然的,当初张宁起兵的家底就是姚姬资助。

他抛开一些无用的念头,镇定下来说道:“现在首先可以办的事,立刻再派几个人过去,带上足够的钱财,在扬州建立一个据点,方便与王狗儿形成比较可靠的联络途径。然后咱们可以凭借王狗儿,设局化解这次危机。”

“你有什么人可推荐?”姚姬的口气依然有些冷。

张宁想了想:“我记得内侍省有姓江的叔侄,对了,江有德和江海,这两个人以前数度追随我出行,办事稳妥,人也可靠。可以让他们去。”

姚姬道:“那便依你的话,我稍后便对秋常侍下令,二江归她管。”

张宁本想再宽慰她几句,诸如仇恨愤怒从来都是没有好处的,容易叫人丧失应有的智商,但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姚姬的痛苦,嘴皮子一动说这些道理有什么用?至于别的说教,在姚姬面前更是画蛇添足。

于是房间里的两个人在毫无准备之间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姚姬是不是故意的,她好似无话可说了,张宁却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她又没有要结束这次见面的意思,因为她正在将滚水倒进一个紫砂壶里泡茶。这样的动作,叫张宁不便告辞,否则感觉有点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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