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直到中午什么也没看见,隐约之中听到了对岸传来隆隆的炮响,仅此而已。
张宁屏退左右,独留于谦一起在山崖边观景,过得一会儿他便用很诚意的口气说道:“若你我现在还是故交好友,廷益会有什么逆耳忠言劝故人?什么都可以说的,哪怕是当面骂我。”
于谦抬头打量了张宁一番,又转头看着湖面,好像不理会似的。但张宁顿时觉得他会说心里话了,不然于谦此时想都不用想就有一大堆恭敬但无用的套话敷衍出来。
如此窘况,张宁确是很想听听于谦的真实看法。毕竟在张宁的心里,这位能留名千古的名臣应该是相当有本事的,他比此时的世人更加看重于谦。
“王爷请看湖边的浪头。”于谦终于开口道,“风往湖边一刮,又有后面的水挤着前面的浪子,顺势就涌过来了……时至今日,臣非有言不进,或是瞻前顾后,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然早就进言了,何必等到今天?”
张宁点头称是,态度极其宽厚。
于谦又道:“不过王爷问臣有甚看法,倒是有一些。朝廷官军布兵数十万围剿,进逼九江的各路水陆兵力亦不下十万;光凭咱们在江西的人马绝非敌手。昨日不到半天,九江军就损失了一万多人,由此看来真正能寄希望的只有永定营一万多兵力,只有官军几路进兵的十分之一,如何取胜?臣曾思量直言,放弃九江;但此地事关全局,细想之下还有一点指望,那便是武昌新军。”
张宁沉思,武昌新军人数是不少,造入名册的数目就不下六万,只可惜成军时间太短,训练不足且毫无实战经验,要靠他们对抗精锐官军,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的。
于谦道:“若只靠永定营,在九江与官军打、或是撤退等官军进逼湖广再战,实力高低并无变化,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若是醴州、岳州的兵也回调收缩,那咱们面对就不是十万官军,而是四十万,有弊无利。因此臣以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武昌新练的兵马;这也是王爷很早就为今日的决战开始筹备的。
有两个办法,一是凭借九江城的大城工事,囤积粮草固守待援,让大战在江西解决;这条路的坏处很明显,一旦等官军合围之势形成,咱们在九江便无路可走,被围死了,是个笨法子。二是放弃九江和江西,徐徐向湖广退兵,拖延时间等新军准备妥当合军增强兵力再战……
不过后者也非万无一失,放弃九江后,往湖广方向再无坚城高墙可以凭据,恐怕只能在官军的追击下一退再退,很快就要被逼到武昌,照样无路可走。况且咱们虽是主动让出江西撤退,却形同战败,这会造成不利的大势。”于谦再次看着湖面,“就好像那浪头一样,风刮水挤,控制不住势。特别是武昌新军,大量士卒军心还不稳固,人多势众打顺风仗易,见势不妙苦战则难。何去何从,只有王爷才能下决定。”
张宁听罢觉得言之有理,遂向于谦拱手一拜。于谦急忙弯腰道:“臣不敢当,不敢当。”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臣自当会与王爷同进退。”
这句话张宁信,如果战败了于谦被朝廷捉住,他的下场恐怕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围剿
“英国公您瞧,那里就是石钟山,宋代苏东坡写过闻名于世的《石钟山记》。”湖口知县再次介绍起了这座山。实在是巧的很,不久之前于谦到湖口县巡视,大伙来到湖边观景,站的也是这个地方,或许因为此处山坡视线正好的缘故;或许现在英国公张辅站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于谦的脚印。
知县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低眉下眼至极,他不奢望免罪,只盼着别惹恼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勋贵被当场杀了。
今上午在湖口县发生了一场冲突,朱雀军一部自己作死还要给湖口县招恨,让官军死伤惨重;这当口上,知县生怕惹到了张辅,一刀给砍了,他现在的处境,被砍了也就砍了。知县心里琢磨,只要眼下没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作为一县长官,替天子保土安民是基本职责,城没守住还投降了叛贼,丢城失地的重罪通常都是死罪;但是江西有七十七个知县,在九江南昌府相继陷落后大部分都投降了叛贼,或许朝廷不想一次就杀几十个官员,人一多生机就有了。
英国公对县官显然十分鄙夷,一点都不掩饰,毫不理会,只顾看周围的山川形势。
张辅的脸是圆的,两腮有点肉,所以看起来少了一些棱角,不过皱纹和日晒雨淋的风霜让他严肃而稳重,此时就仿佛一个掌舵的老船长。
没一会儿幕僚们就在后面争执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兵法言围城留一面,便是为了等敌军有生机希望溃逃,更容易追击。江北大军这么快就南下,等于堵死了叛贼的退路,置之死地他们必然会拼死一战!”
另一个说道:“英国公神机妙算,看准了时机,就是要围死那帮叛贼!”
张辅眉头一皱,心道秀才就是爱扯皮,黑白总能弄出一通说辞来,我大明朝要是全让一帮秀才来治理,会变成什么样子?眼前的唾沫翻飞就是明证。就算是几本四书五经他们也能嚼出不同的味儿来,就这样一帮人,还他娘的成天惦记争权,恨不得老功臣们都回家种地才好。
张辅立刻制止了他们的争执:“军令已经发出去了,你们是要老夫朝令夕改还是收回成命?”
语气不善,几个幕僚忙作揖住了嘴。
……
目前官军的三路大军部署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中路军已经到了湖口县近左,水师控制了长江及鄱阳湖,“叛军”在江西的水军已经荡然无存;南路军在都昌县,随时可以凭借水师的船只横渡鄱阳湖,在几百里的西岸任何一个渡口上岸;北路军从黄州府调动南下,准备坐船渡江。
九江城巡抚行辕及时获知了黄州北路军的动静。张宁立刻翻出地图一看,各处的布兵已然直观明了,官军明显是在合围……这是真正的围剿。
他顺手拿过直尺一量。尺子的刻度非常精准,是兵器局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工具,但是图纸就十分粗糙了,也就能估算出个大概距离,误差可能以几十里计。
周围的人都神色凝重,这让张宁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迎头而来。获知北路军南下的消息,距鄱阳湖水战只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说明张辅在战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看来他是早就认定必得鄱阳湖……那张辅用兵确实够狠,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朱雀军若要预先防备此时的局势,就得在鄱阳湖水战之前才行,但没打之前谁愿意认定鄱阳湖半天就会易手?毕竟那里部署有两百多艘战船,还在湖口两岸部署了炮阵。
不过眼下张宁还是有选择的,只要不携带过于沉重的辎重,完全可以在官军北路渡江形成威胁之前脱身。但这得丢掉很多东西,如经过长时间准备在九江城囤积的粮食,还有重达千金的三十多门长管炮,这些东西要带上行军速度就肯定会慢得不成样子。粮食便罢了,那三十二门重炮是张宁经过几年收刮的铜料才积攒起来的家当,着实肉疼。
在战争爆发之前,武昌内外还有人诟病于谦直接放弃鄱阳湖东线。如今看来,别说放弃东线,从一开始就应该考虑是不是该直接放弃江西全省;虽然直接放弃江西,面临的困局也不一定有现在轻松……要是更长远地追溯,今天的局面在汉王被灭之后、因长江防线支离破碎就注定了。
张宁抬起头时,忽见堂上坐着的文武全都看着自己,许多目光这么瞧来,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显然这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选哪条路都比踌躇不决要好,否则到时候跑也跑不掉、战又准备得不充分。
想到围剿,张宁自然想起了后世的某位伟人,成功地经历了好几次围剿,其基本战略战术和过程他有所涉猎,但自己是没法复制的……在如今面对的情形下,若是照搬,最可能的后果不是绕到“敌后”,而是变成流寇然后彻底被挤压出有实力的地区。没有足够的经济,张宁至始至终赖以发展的路子就玩不下去,从枪炮补给到兵制都得推倒;而且面对大一统王朝也没有生存空间。
张宁出身就不是军事家,他的战术很明确:结硬阵打呆仗,正面硬拼。
他回顾左右,终于开口道:“咱们不用到处跑了,死守九江城,等待援军。”
堂上鸦雀无声,他又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对了,我不会走,没了永定营我也没地方走。”
终于有个人憋出了一句套话:“王爷应在首府武昌主持大局,万万不必留在这弹丸之地……”
“省了吧,尽说些没用的。”张宁摆了摆手。那人的脸顿时红了。
韦斌站起来表态道:“末将自石门县起就追随王爷,今番愿率永定营上下与王爷死战到底!”
张宁点点头:“只有武昌朝廷在,你们才会是百姓敬畏的军爷,你们的房子土地在手里才心安理得,还有那些把老小妻儿接到武昌的或是出息了讨到娇妻的,家里日子能过得滋润也是因为咱们手里有权。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是整个武昌政权都没了,你们以前是怎么穷困潦倒的立马打回原形,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众将纷纷道:“愿死战!”
张宁挥了挥手,又对于谦说道:“把杨阁老的养女送回去,娘们在这种地方作甚?”
第四百三十八章 意外攻打
张辅曾记得九江府地方官上书的奏折里这么描述过,背倚庐山、襟江带水。如今实地一看,地方官的说法大抵是没错的。其南面是庐山峻岭,北面直面大江,周围江湖环绕,往大处看地形有些复杂……但张辅自上岸起,在外围连一个敌兵都没见到,百姓也躲起来了,既然外围周边没有布兵,那无论什么山川形势便都形同虚设。叛军龟缩在城池附近,只有靠近城池四面的一小块地盘才值得注重。
九江城所处的位置,似乎像一个向左偏斜的“丫”,西南是甘棠湖,东面是白水湖,北面紧靠长江;更南的地方是庐山,不过此时情况叛军兵力异常收缩集中,力量辐射不到庐山那边,所以庐山几乎没有战术价值。通常看来,城池东南方面陆地地域广阔,利于大军纵横捭阖;不过张辅选择将最先抵达的中路军从白水湖北面较狭窄的通道进军。
因中路军水陆并进,辎重多以船运。从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进军,虽有难以回旋的空间,但利在可以直接从长江上获得物资,毕竟江湖水面已经全部在官军控制之下。
官军中路大军陆续到达鄱阳湖西岸,前锋已在白水湖东侧修筑营寨。营地除东面是湖,北面是江;东、南两面都是山林还有竹林,可就地取材修营寨,什么水源、烧柴更是不缺,这也是内地作战的诸多便利。
张辅正在中军大营听取夜不收的探报,这些称为夜不收的精锐是来自宣大军中的斥候,以前主要在长城以外针对鞑子部落侦查情报,个个弓马骑射娴熟,调入内地作战后照样是很能干的,几天功夫已把九江城内外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叛贼正在城外三面筑堡,分别在靠近磐石门(东门)、湓浦门(西)、文明门(南)三地修筑工事。三处工事构造都一个样:选了地形高的山坡筑土墙为堡,又在墙下挖深沟,形同驿城;土堡外围,又凭借湖泊和城墙缩短防御线,环形再挖两道或三道沟堑,筑腰墙在后。远观之,工事见深大概一两里地;看起来不先拿下这些堡垒,大军难以摸到城墙。”
一个武将听罢笑道:“这是城外再筑城加铁箍的蛮劲,他们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打死不出来,是要打算在里面生崽子了么?”
众将顿时哄堂大笑。在大伙看来,一座被围死的孤城,周围所有地盘都丢了,防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刚说到叛贼要龟在里面生儿子,忽然就有一员小将进帐来报:“禀大帅,大股贼军自磐石门出,浩浩荡荡向东来了,怕是想攻打我们!”
“你等没有看错?”张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将神色有些无辜:“起码上万的人马,还有大量的重炮车辆,朗朗乾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大路而来,末将应该……应该不会看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