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335节

“姚和尚?他来武昌作甚?”周梦雄背着手踱了几步。

刘麻子道:“应该是贵妃姚夫人开了口才回来的,不然他一个领兵的将帅,自己跑回来有点不好说。姚夫人是不是想让姚芳接替主公的兵权?”

“他?”周梦雄冷笑道,“我只听说姚和尚会装神弄鬼,倒不知道他突然能治军能布阵打仗了。老夫是绝不会把兵权交给他的,除非内阁五个大臣,至少三个明令老夫交出兵权。杨士奇应该懂得其中分量,朱恒也是带过兵的人,他能不明白?”

刘麻子道:“末将私下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把内外的人都得罪完了,图个什么?湘王在九江被围得水泄不通,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就算您现在出兵动身,少了一个月打不到九江,前前后后湘王至少要被围三个月。几个月提心吊胆下来,就算以后脱困了,一旦有人在他耳边谗言,就比如拿您换人子虚乌有的‘培植党羽’的话说,湘王会不会有多心?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兵权让给姚芳父子,让他们来收拾这摊子事。”

“你太小看湘王了。于谦这样的人他都敢重用……”周梦雄沉吟许久,“还有,老夫可没见过湘王有催促援军的文信。九江就算被围,派一两个信使潜出来告急催兵是不难的,最少可以派水性好的夜走长江。从来没见过信,证明湘王心里有数,他最明白新军该怎么用。老夫现在要是只顾自保妥协,那周某还算个什么人物?”

刘麻子刚要继续说话,周梦雄就抬起手制止了他:“无需多言,吾意已决。此战不仅干系全局生死存亡,也是难逢的良机,胜败关键的大功只此一次。没什么好犹豫的!”

周梦雄最后丢下一句:“明日一早我去内阁,要求朝廷再加征税赋,军需不够,战场上打不赢什么人心就是扯淡!”

……

武昌的人没想错,张宁在九江城实在是不怎么好过。头上悬着把剑,城破就随时玩完,又出不去堵得死死的,寝食难安实属正常。

担忧会造成人的精神紧张,敌兵一墙之隔,他随时担心哪里出了一些疏漏而被突破,所以亲自过问的事越来越多,加重了操劳程度。每天天没亮,他先起床拿上名册卷宗,去城墙上走一圈,询问当值武将的名字和如何布置防御等诸事,然后在城楼里把当年武将的名单照着卷宗上的档案记录温习一遍。接着观望敌军工事内的人马调动情况,再作出一番复杂的分析和猜测。

火药和铅越来越少了。木炭和硝石问题不大,从几个月前巡抚衙门就有意识地安排用粪堆硝,因此可以持续得到一定数量的材料补充;但硫磺是个大问题,库存减少,没有别的办法长出来。还有铅也很难补充,城市中收刮铁料问题不大,但是铅在民间不常用,也是很难补充;只要有铅料,加工弹丸倒是简单,拿明火烤化,弹钳一夹、修一下边角就能用,士卒自己都能加工。

还有粮食,张宁下令行辕官吏统计计算总数和能够维持的时间,结果这帮人只能报大概多少,是靠粗算估计的数据。张宁记得粮仓里用的是围屯,就是用竹编的围席围成圆柱形的容器,里面装粮食;如此规则的容器,计算体积是十分容易的。一问才知,负责统计的书吏们不会底面积乘以高这样的简单公式。这肯定是书吏自己的问题,中国古代不可能没有计算体积的数学发展,上次他在一本书上发现宋代就有人记录无限理论、进行积分计算了。张宁便叫书吏们去请教于谦,要算出准确的粮食重量。几天后终于得到了禀报,看来于谦不仅会算体积,还会通过计算密度、换算重量。这帮靠文墨吃饭的书吏数学水平还不如军中的少数武夫,炮营有些武将连抛物线计算和牛顿运动学公式都记住了……以此来制定各种火炮的铳规。

东面城外再次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张宁想去看城墙损毁,但被李震等拉住,只好在巡抚行辕门外听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爬上大门里面的一栋阁楼,只见时不时就有炮弹直接从空中飞进城里,砸在屋顶上啪啪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靠近城墙的一些房屋长期受炮击,远远看去如同遭过地震后的废墟一般。

城内还有一些没逃难走掉的百姓,已经很少了。开战初期还有不少人呆家里不出来,一个月过去了战争还没结束,人们在饥饿和恐惧中忍耐不住,陆续被朱雀军找机会放出城了无数。至于人们出去后会是什么遭遇,张宁等人就管不了,但可以认为妇孺是没事的;张辅是明朝的勋贵,他不敢也不愿意滥杀本族的无辜,妇孺当然不可能是逃兵。

每过十天八天官军炮阵就要进行一断长时间的密集炮击,这种时候大约是他们修好了损坏的重炮,或从水路得到了火器增援。宣德皇帝朱瞻基为了这一场战争是舍了血本,源源不断的物资送来,果真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地盘更有底气。

不过官军的重炮性能不佳,特别是大型的将军重炮,炮壁太厚散热差,打两三发就要冷却近一个时辰才能继续,饶是如此连续使用也容易损坏。几十门炮对着城墙持续狂轰滥炸,城墙会多处破碎坍塌,这时候朱雀军就会在坍塌处聚集兵马随时准备反击攻城的军队,然后昼夜轮流对城墙修补。双方的拉锯战过十来天就要来一回。幸好九江城也是重镇大城,城墙高大厚实,要是在一般的州府县城里,城墙早就被火炮轰成渣了。

九江城外的各处工事外面,同样在进行稀稀疏疏的战斗,双方都在拼消耗。朱雀军和九江军自是无力发动高强度的反攻,官军也很长时间没有密集进攻过了;或许因为堡垒工事的战术价值已经降低了很多,不值得牺牲太多的兵力,或许官军也受不了一死就好几百上千的伤亡。

官军学到了挖坑筑墙的法子,他们从藩篱外面就开始挖沟掘进,然后在一百步左右横着挖沟堑,人躲在里面把壕沟挖好了,又用装土的麻袋垒屏障。一百步勉强在火器最大射程内,躲在后面放火铳或是用强弓重箭抛射能击中守军工事里的人。同时也要付出被对方杀伤的代价。

但官军挖的壕沟设计有问题,很难排水,一遇到下雨沟里就积满了水,不派人疏通根本干不了。所以一下过雨之后,很多天官军都不会跑到壕沟里去。

……因为守军开始管制节约火药,土堡上的炮很少开炮,官军的回回炮也愈发猖獗,持续对工事内抛射毒物开花弹。不过第一道工事内的守军部署日渐减少,他们好像已经不太愿意固守前面的沟墙工事;如果此时官军再度以密集人马强攻,应该是一攻即破。

人们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在泥土之中挣扎着等待换防进城休整的日子。某一天,有个士卒拿着火枪从土墙后面翻出来,爬上土沟后就傻在那里,拿着枪对着官军的壕沟开火,然后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拿通条清理枪管还想装填,很快引来了噼里啪啦的铳声,箭矢也飞来了,那人终于死在了前面。或许这是他自己愿意选择的结果。

不少士卒开始怀念起野战摆开对冲的打法,要死要活都能给个痛快,但此时朱雀军的军力疲敝已难以组织起成规模的反攻,更承担不起伤亡。人们只能在泥土里耗着,忍受着,如同长久的生存挣扎,在绝望中期待着一丝渺小的希望。

远处破败的城墙外面,矗立着两架高高的云车,但是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不知哪一天官军运来的大型装备,下面有轮子,用厚木板和铁皮装甲护住,推到了城边上,上面的士兵拿着火铳居高临下攻击城墙上的守军。不过很快云车就遭到了大小火炮的炮击,底层的甲板连同轮子一起被炮轰烂,上面的士卒跑掉之后,这大玩意就弄不走,丢在那里许多天了。每当日出时,能看见太阳挂在那木架上,就好像一道古老的风景。

第四百五十一章 北路角逐(1)

城被围死是指军队层面,九江并没被真正围死,有好几条路可以出城,比如从北面长江夜出。只不过官军控制了外围地区,这种交通路线变得极不稳定安全。张宁的一封家信从九江送回了武昌,但信中未提及收到过武昌的书信,那封信估计在路上被官军截走了。

人们总是会在字面上留下很多蛛丝马迹,如果张宁的这份家信能够长久保持,并在数百年后重新现世,或许会被人们质疑他是穿越者。信中开始就提及了滑铁卢战役的“典故”,显然在此时滑铁卢战役还远远没有发生,存在显著的时间差。

“在遥远的西方,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之战中几乎全歼法军,对法国皇帝拿破仑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但是威灵顿说了一句话,战争没有胜利者。在我的心里,胜利者威灵顿的军事才能远远不如拿破仑,但他无疑在人文思想上超越了后者,这句话只有怀着对人类苦痛的怜悯心态才能说出来……”

姚姬咀嚼着私人信件里的独特语法,试图理解张宁的思想变化。她能猜测写信时的张宁或许自以为心境有了提高,但姚姬只能承认他确实面临了极度艰难的处境以及惨烈的战役,而且再次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只是他从来不自知。真正达到“豪杰”“圣贤”境界的人是不会这样倾述的。

张宁的心境应该已糟糕到了极点。他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的肤浅与不成熟,当初所做的一切只是怀着反抗的本能和个人的欲望,以及以为天命所归般可以实现的模糊理想,很多想当然的考虑……但现实无疑是残酷的,他亲眼看到了战争带来的无数死亡、以及看不见的灾难和伤亡,达到目的的艰难。如果仅仅因为一己之私造成这么大的灾难是否得不偿失?一些私欲是可以通过别的路满足的,也许得到更少,但代价也会更少。

他在信中又表露出了矛盾和纠结的一面。走到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咽下苦果。因为他无法承受关切和“爱”的人遭受劫难的后果;若是一个人到了无人分享和为之付出的地步,无疑是最悲哀的存在,无论拥有多少得到多少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姚姬看到了张宁的弱点,她希望他更强大一些,因此可以取得胜利和掌控全局。但她最终还是更愿意接受此时真实的张宁,正因他的脆弱,才是一个愿意与她分享所有、在内心里能被她牢牢抓住的人。

……

因是私人信件,外界不知内容,但包括周梦雄在内的重要人物都闻知九江送了书信回宫。周梦雄终于答应出兵了,是在各方压力之下作出的妥协。武昌无法承担湘王及朱雀军精锐丧失的后果;周梦雄目前也没有达到他认为有把握能击败官军北路的地步。双方相互让步,周梦雄也不能等到他想要的时机,如果不这样妥协他可能会见到更坏的结果,比如被夺兵权、交到一个他认为更不能胜任的人手里。

在周梦雄的要求下,新军整编为三个行营,名“虎贲”“忠武”“平远”,每个行营约两万人,行营下设六军。军中建制与朱雀军别营大同小异,每军约三千人,分四个哨;每哨七百五十,五个大队,下设总旗小队等。

虎贲行营主将刘麻子,是周梦雄自己换上的人;忠武行营主将李闻达,周梦雄从外地调回的妻家亲戚;只有平远行营的主将是刘鹤举,不太像是周氏的人。宫内姚姬及内阁此时都要依靠周梦雄打赢这一仗,故只能承认这一系列兵权安置;特别是姚夫人完全没有干涉,多少让周梦雄有点意外。

周梦雄换上自己顺手的人,猜测姚姬的心思。或许她除了被迫无奈,还有认为在可控范围的原因。周梦雄此时掌兵权,必须要尽全力与官军决战,否则整个湖广政权都会不存,他再高的地位也无益。如果周梦雄战败,全局崩溃,则无所谓权力之争;如果获胜,张宁脱困后及时调整则可以比较容易地收回兵权重新制衡,因为新军不是周梦雄私有的人马。不仅兵源来自朝廷兵部招募,军费也尽数来自户部及各级文官,周梦雄只有兵权难以渗透进这些衙门;就算是他有胆子否定高祖家的正统,实际也难以动员起这几万军队追随,而且朱雀军还有其它军队。

新军三营总兵力约六万,并有服徭役为之服务的役丁无法总计,整个大军动员的人数超过十万人;朱雀军整体实际属于募兵制,军费开销相当庞大。只有湖广一省于长江南岸的府县负担这笔军费,盘剥已经达到极限,各地矛盾短短数月迅速激化,压垮统治基础几乎只剩一根稻草了。

武昌六部及所属各级衙门,为了作最后的生存挣扎,必须负担起这笔军费,上下掠夺财富物资,主要有三种手段。第一,卖官卖功名,直接明码实价叫富户出钱买官买爵。第二,超发盐引和银券,由于官盐垄断,盐商本来是很赚钱的行业,但盐引超发数倍之后,市场没那么大,后果就相当复杂了,还有银券名义上不仅可以到官府府库兑换物资和金银铜钱,但府库根本没钱,连物资也匮乏,实际上相当于强制使用,就差明抢了。第三,加派苛捐杂税进一步盘剥百姓大众,因底层百姓没钱,主要收实物。

但这些手段越到后面越持续不下去了,特别是官职功名,那些大户都在观望究竟谁能统治湖广,如果朱雀军战败,京师朝廷的人接手这地盘,买的官职和功名能得到承认?

短短数月,湖广经济已濒临崩溃。有县份在夏季遭遇水灾导致秋季歉收,这种小规模自然灾害在太平盛世也属正常,但因当地仓库被掏空州府无力赈济,加上地方行政混乱,听闻已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并有百姓暴动。上至地主大户下至贫民都有不堪忍受“暴政”的趋向,社会矛盾日渐激化。此时一旦湖广军战败,局面定会无法收拾,首辅杨士奇已经当众断言形势若无改观,朝廷必不能支撑起第二次大规模战役。

周梦雄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率领大军出征,绝大部分人从来没打过仗更没杀过人,士卒以农夫为主。

长江中游武昌附近未见官军水师,但周梦雄照样不敢沿江走水路。目前朱雀军最大一支水师在岳州,有几千人;醴州及武昌两处也有少量水军,但未成规模。虚弱的水军无法保障长江航运,随时担心官军水师巡江而上夺粮道辎重。周梦雄只能走陆路,粮道和辎重亦沿陆路运输。

虎贲行营为前军,忠武居中,平远居后。全军六万余众,以每哨为行军单位,组成七十二股兵马,徐徐向黄州南岸进军。人马前后连绵十余里地,后面还有运输粮食的民夫数万。人们除了用骡马牛等牲口拉车,还有单人手推独轮车,一路上车队成龙十分壮观。

周梦雄之前就派人通过关系花钱买通了江北官军中一个中级将领和几个底层武将,借此获得了官军的大致情况。北路官军目前部署在黄州南部,虽已全部渡过长江,但并未急着继续南下,而是在长江南岸起几个大营寨堵截援军。

这路人马以京营和地方卫军为主,号称十万,但周梦雄得到的情报是:神机营三股兵马即中军左掖右掖人数大约在一万五千人左右;五军营全部,五营兵总数应不到三万;另有河南诸府、湖广黄州德安等地卫所兵一万多人。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人,但加上官军吃空饷的虚数和一些临时征召没兵器的杂役,号称十万倒也不算吹嘘。

神机营和五军营都是京营兵,有的在永乐帝时期参与过北征蒙古的磨练,又因士卒多是世袭,子承父业新入兵员也有过较好的军事训练;中级武官多出身兵部武举,除了考弓马骑射刀枪棍棒,还要考兵法理论,武举过关的将领素质较高,比草莽农夫当然过之无不及。京营对于周梦雄的新军来说是强军,不能等闲视之。

但剩下的卫所兵一万余众倒没入周梦雄的法眼,内地卫所多年未用兵,加上制度加速糜烂,每年只由都司筹办训练两次,战斗力实在有限,可能只比毫无组织的绿林乌合之众强一点。

北路官军屯兵黄州,位于武昌到九江之间。周梦雄放弃了巧用谋略的路子,准备稳打稳扎先进军黄州,与北路军决战之后再谈援救九江的事儿……天下之大,路也很多;九江之围也急在燃眉。但朱雀军没有制水权,连绵漫长的陆路补给线十分脆弱,周梦雄没法无视黄州官军的威胁。

从武昌到黄州,陆路最短,相距只有两百里。周梦雄的新军几乎全是步兵,慢吞吞的一天只走三四十里,也只有几天时间就进入战场区域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北路角逐(2)

细密的小雨撒在空中,风一吹白蒙蒙地一阵飘荡,如同烟似的。

武昌大军刚过来就遇到这样的天气可不算是好事,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陷在野地里,只能冒雨安营扎寨,砍柴、挖沟、排水都增加了难度。十月间的天气,被雨淋湿了更要提防军中骤生疾病。

周梦雄傍晚时分才回到中军临时驻扎的一个破庙,浑身已湿透。不料刚一进屋檐下,头上有瓦了,雨就似乎没下了。

一行数人走进破庙,部将一看四面透风的墙壁,以及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泥菩萨,不禁说道:“今晚大帅要住在这里,怎么没人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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