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兴二年,淮东军就接手海州的防务,着手在鹰游岛建立水寨、防垒以及军械监的试验场;在军部正确定东线战略之后,鹰游岛的防务建设更为重中之重,甚至将岛东翼的海域都划为军事禁区,禁止渔船、商船接近。
试验弩场就建于鹰游岛西北角的鹿角岩东侧。鹿角岩虽才高二十丈不足,但站在其上,能看到下面试验弩场的发射情况,又能避免受弩场上可能会发生的意外事故波及,故而观弩台就设于鹿角岩上。
伏火弩演射由靖海水师副指挥使杨释亲自主持,林缚与林梦得、高宗庭等人坐在鹿角岩观弩台上,周遭也是护卫甲卒执刀戟而立,旌旗猎猎,给海风吹得哗哗作响由于伏火弩对海战战术革新有着超越时代的重大意义,对伏火弩及新式战舰的设计、试验及演射诸事,也是当前最为核心的军务之一。
林缚点要靖海水师副指挥使杨释亲自抓伏火弩在陆地、战船上的演射及新式战船的设计工作,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林缚对伏火弩的了解不比负责演射的工造官少,不过演射时,他无暇跟林梦得、刘师度解释射击时的种种异状,而是反复用望境观测弩场及落弹区的情形,不断的将一组组数据记录在手旁的白纸上。
面对林梦得、刘师度等人的密集询问,军械监的工造官还能从容对付,但林缚除了身为最高统帅的至高地位,他本身又是新学、新匠术大宗师一级人物,他在演射现场给工造官的压力,自然非林梦得、刘师度等人能比。
林缚自领崇学馆大学士,也许在外人眼里,林缚是要给自己身上镀一层金,但在淮东所辖的上万匠师、数十万匠工眼里,包括崇学馆诸多学士在内,都不会认为林缚没有这个资格虽说要保证演射不给意外事故打断,射击速度给严格控制,但也很快发射出二百枚铁弹,前后仅有三枚铁弹打中四里外的千石靶船。
这样的命中率,林梦得、刘师度等人也不晓得是好是差,但看林缚坐在长案之后演算数字,也不清楚他对这次演射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在寒冷海风的吹拂之下,早年江宁工部主事小吏出身的工造官石凤台,额头都渗出汗水来。
“杨释,你们过来,”林缚将杨释以及军械监派驻鹰游岛的工造官石凤台等人召到跟前,说道,“以五十弹一中或百弹一中,来描述伏火弩射击的准确性,很不合理;一架伏火弩经弩场制造出来,射击之准确性应该是较为一致,但实际试射时,甚至有可能二三百发弹都不能命中靶船,难道能说明这架伏火弩的准确性远比不上其他?而没有准确性这个概念,军械监又拿什么跟军部解释伏火弩的性能?”
“……”面对林缚的质问,石凤台硬着头皮答道,“主公所言,确切是个问题,军械监内也有讨论,但无善法。”他知道这样的回答定然没有办法叫林缚满意,但也只能如此回答。新学要形成体系,还要一些年头的积累,眼下诸种工作,还是基于传统的匠术范围,还是基于诸工造官及匠师的丰富经验。
林缚并无诘难石凤台的意思,招手要他挨到近前来,将案上的纸推到石凤台眼前,说道:“刚才射发二百弹,都以靶船为目标,中靶三弹;距靶船十丈之内,落弹二十六枚;二十丈之内,落弹一百单七枚,其余皆为二十丈开外,距靶船最远者有百丈,也落弹三枚……”说到这里,林缚稍稍一顿,“我给你这个数据,你可知我要跟你说什么?”
“主公是要说宋学士所演的《推测术》?”石凤台忐忑不安的问道。
“不错,”林缚笑了笑,说道,“就凭你这个回答,你确有资格辅助杨释主持这处弩场。对你们的工作,我没有不满意,不过你们不能因此就松懈。论及射击精度,我不会要求你们多少枚弹就一定要击中靶船,这个是没有办法确定的,受实际演射时的干扰因素太多,但以靶船为心,十丈及二十丈之内的落弹比例,这个是可以明确定个标淮的;这个工作,你们要马上去做、去改善……”
“主公大智,非……”
石凤台要说什么,林缚挥了挥手,笑道:“溜须拍马的话就少说,我要是你们要实际工作给做起来,你们先下去安排接下来的演射……”
以往对战弩的射击精度,即使水平最高的工造官,也只有一个模糊概念,没有办法准确的描述出来,故而在试验时,也只能以经验描述,缺乏一个准确而明析的标准。
没有淮确而明析的标准,任何技术的进步,只能依赖经验的缓慢积累;而一旦标准确立,不同弩场之间的水准之高下,一目了然,对照标准,要如何改进、改良技术,也才有更明确的方向。
石凤石与杨释先下弩场去安排第二批演射之事,林缚见林梦得、刘师度略有疑惑,这时才有余暇跟他们笑着解释:“宋石宪所译《推测术》,又为赌博术。二人掷色子对赌,一人掷一点,第二人赢他的可能性很大,但这个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你们可曾细算过?”
“这个……”林梦得商贾出身,学识未必过人,不过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非常人能及,林缚说到新学问题,他不明白也只是冽嘴一笑。
进士出身的刘师度,愁眉细思,他总不能在林缚面前说“《推测术》有涉赌博、非儒士能占”之类的话,但《推测术》一书他知道但没有细读过,林缚的简单问题,他能大体猜到答案,但没有把握就一定正确,便索性藏拙,说道:“下臣孤陋寡闻了……”
“《推测术》所讨论的问题,基本上都是相似问题,论及赌博只是一个引子,但应用远不及如此,如今黑水洋、南洋船社测算海难及保险金,也都用此术,很值得细读;我案头有本小册子,还是宋石宪手录,待回来我便转赠给刘公你。”林缚对刘师度说道。
“谢主公相赠书册,师度定会细心研读。”刘师度恭敬的回道。
刘师度已经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林缚初入崇州时,他为海陵知府,实为林缚的顶头上司。与别人不同,刘师度性情宽和,也很有容人之风范,对即使地位不如自己时的林缚所行之新政,也是欣赏有加,最先在海陵府境内推广。
故而林缚在崛起之后,对刘师度也是相当尊重;在江淮旧系官员里,刘师度最为得到重用,其次是为才出知维扬府事的吴梅久。
当然,林缚自江淮惊艳崛起,刘师度也是时刻目睹,故而对林缚治政、治军之能力,也是深有感受。而一旦接受林缚所推行的新政思维,刘师度自然也就抛弃掉对元越的忠诚,转而身心皆失的臣服林缚麾下,毫无动摇。
林缚又说道:“我刚才稍稍提及,石凤台便想到推测术上去;敬轩公把石凤台派来海州,也是看对了人啊,有机会你们要往他肩上加担子;仅有一个宋石宪、仅有一个姜岳,还是远远不够用啊……”
众人皆笑,宋石宪、姜岳这等的人物,才华横溢,惊艳于世,百年出一人已是奢侈,林缚得两人再加上一个在济州已经服软的赵舒翰来发展新学还不够,多少有些贪心了。
推测术实际就是概率论的雏形。
林缚早期在江宁、崇州推崇杂学匠术,主要还是整理总结中原地区的传统匠术,到后期,特别是海东商路打开、南洋航路不断往西延伸之后,新学方面的工作重心就放在翻译、吸收中原之外地区的先进匠术跟学说。
不是林缚贪心,而是当传统的匠术与杂学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必然会量变引起质变,引起新学的喷发性发展,使得宗师级人物层出不穷,星空因此而格外璀璨。
诸人对推测术都不算熟悉,林缚便放下不提,又与高宗庭、葛存信、林梦得、刘师度讨论起来伏火弩,要以诸人的实际经验来考究伏火弩的不足及改进之法。
伏火弩就是林缚在后世所熟悉的火炮。
古人炼丹,常以硝石为主料,但用硝石炼丹,动不动就会燃爆,古往今来的诸多炼丹士便绞尽脑汁,往里掺杂其他炼物,以压制硝石的燃爆性,是为“伏火”。
故而后世人眼里的火药,当世人称为伏火丹——而当世根本就没有“炮”这个概念,仅有“弩”这个字最合其射击之形象,新式战械既然是用伏火丹燃爆来发射铁弹,取名“伏火弩”倒是顺理成章之事——林缚也不便突兀的名之为“火药”、“火炮”。
因前朝陈国有两任皇帝皆食丹暴毙,之后继位的几位陈朝皇帝,都对炼丹术痛恨入骨,掀起轰轰烈烈的禁丹运动;越高祖立朝,也将炼丹术列为邪术而严加禁用。
虽说在三四百年前的炼丹士,就认识到当时他们所炼的伏火硫磺丹、伏火硝丹有燃爆、发烟之性能,但也就止步于此。三四百年来火药的发展跟应用都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步,在经过三四百年的封禁期之后,时人对火药已经是相当陌生了。
在航船初醒时,林缚甚至也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火药的世界。
林缚在江宁发展杂学,从不忌讳异端邪术,宋石宪才将他所收集整理出来的“伏火方”献上。当世留存的伏火方共计有二十六种,后经试验,性能与后世火药相近的伏火丹就有五种之多。
林缚倒是知道木炭、硝石加硫磺是传统黑火药的配方,但当世的伏火丹配方以硝石为主倒是不变,辅配物则有硫磺、铃草、鸡血藤等多种,威力大小各有差异,皆有燃爆性。
最终实际采用的伏火方,则是苦膏与硝石、磺硫混合粉剂。
苦膏是一种从闷烧煤的窑底油提炼出来一种浅黄色油膏,因入嘴苦涩,前朝陈时的炼丹士称之为苦膏。
这种伏火丹在改良之后,爆炸威力比林缚印象里的黑火药还要大上许多,也超出林缚对黑火药的认识范围。
要不是考虑到炸膛的威胁,这种伏火丹能轻易的将早初的火炮射程提高到四里以上。
到后期,林缚索性将火药的研制全部交给宋石宪等人负责,他只是给宋石宪他们划了一个大致明确的发展方向。
有了大致明确的发展方向,又有多年来持续投入的大量资源跟人力不断改善丹方及配制方法,近两三年来,淮东的火药技术就差不多相对成熟了。
虽说火药能用于炸山开道及炸开城墙,但直接炸城墙时,还是要在敌城下挖洞,才能将大量桶装的火药埋进去引爆——不过,若是能在敌城之下直接开挖地洞、地道,那还不如直接挖塌敌城,并没有使用火药的必要。
另外,火药的改良工作虽然还能叫人满意,不过硝石的来源很是叫人头痛。
在炼丹术被禁之前,炼丹士所开发的几处硝洞,都在江西境内的深山之中。陈朝禁丹,这几处硝洞都叫官府挖塌掩埋。还是在上绕会战之后,林缚才有机会重新去挖开这些给塌埋的硝洞提炼硝料,才解决硝石来源的问题。
火药的技术以及硝石来源都不成为问题,火炮的广泛使用才能成为现实,而火炮的开发,也是由军械监秘密进行了好几年。
火炮的制造,实际还是处于传统匠术的基础之上。
不过林缚所建立的新学传承及研究体系,是当世父子、师徒相传的传统匠术传承所无法比拟的。
传统的匠术传承,有一个祖师崇拜的问题,限制了传承者对匠术的改良;父子、师徒相传,匠术的传播范围就十分的有限;再其次,传统的匠师、匠工,虽然归为贱户,受教育的程度很低;再一个,师徒相传,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缺陷,故而许多关键技术,师傅非要临死之前不会传给徒弟,也就经常因为意外,导致很多匠术的失传——这些都严重限制的传统匠术的发展,一项匠术,也许要经过数代人才有改良和突破的可能。
而在淮东,林缚首先将传统的工部,分拆成工造、军械、船政、治金、工矿、机横制造诸司监,在行政地位上,与支度、税政、邮传、民政、提学、提督诸郡等监司同等。又设崇学馆,使得在杂学匠术上有卓越成就的人等获得超越寻常的政治地位,实际使得新产业、新学体系在枢密院内部,已经成为最大的一派势力,而非传统意义居六部最下的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