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原、刘庭州、元归政齐聚许昌城头,就是翘首盼望曹家特使过来。
有数骑飞马往许昌城驰来,任季卫确在车队之中。
“曹义渠政事依仗任氏四杰,庭州、归政,你们是否与我一样,早有领略任氏四杰风采的心思?”董原眉头展开,侧身问刘庭州、元归政。
刘庭州默不作声,任季卫秘行许昌的意图,事先双方已经有过沟通。没有一定程度的默契,曹义渠怎么可能急于派这么重要的人物秘使许昌?
曹义渠六月时诛杀秦宗源全族,其一是要彻底控制川东,其二就是要试探江宁的态度。
前川东制置使秦宗源在永兴元年战败降曹氏,失去对两川的割据。不过,曹氏当时对川蜀的控制很有限,仅有大将魏世延率一万精锐驻守渝州。而其在关中的根基之地,又受燕胡的威胁,江宁当时提出联曹抗虏之策,曹氏就顺势接受川陕总督的任命。
在这个背景之下,秦宗源战败降曹一事,也就给双方刻意忽视,反而能在永兴年后出任两川宣抚使司。虽说兵权给削弱到极点,但秦氏在两川,特别是川东的根基仍深;曹氏早期在渝州所驻的一万兵马,实际上还远远不足“强龙压死地头蛇”。
在后期,江宁这边也刻意想帮助秦氏恢复势力以制衡曹家——曹义渠这次以雷霆手段诛杀秦氏全族,说白了就是对江宁的挑衅,抢先下出一手棋,看江宁的应手。
要是林缚不急于称帝,这次对曹家的态度怎么可能如此软弱?
当然迹象也不仅这一个;程余谦的辞相告老、明哲保身,也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程余谦此时虽没有什么大功绩,但在陈西言之后居政事堂首相之位,恰是他这半辈子以来观风望势之能,非其他人能及。
正是判断林缚近期有可能会废元称帝,曹义渠才会急于派任季卫秘密经关中、河洛迂回来许昌联络。
刘庭州、元归政随董原下城迎接任季卫入城。
许昌商民极少,故而也不怕淮东有眼线渗透进来;再者曹家还是元越所封之臣,曹家派人到许昌,即使消息泄漏出去,也没有什么担心的。难道掩饰得再好,淮东真就相信他们跟曹家没有一点联络?
任氏四杰成名颇早,但任季卫也只是四旬年纪的中年人,穿着一袭寻常的青袍,山羊胡子稀疏得很,其貌不扬。
要不是有此前秘密潜使渝州的元锦生相随,元归政都怀疑眼前这人真是少年时与执掌殖商银庄的王成服齐名的关中才俊。
刘庭州、元归政与董原打量任季卫,任季卫也借行礼之际打量董原、刘庭州、元归政三人。任季卫虽然没有见过元归政,但其父、曾任左都御史、当年西秦党的领袖人物任旉对元归政却有着极高的评价,认为他要是不出身勋贵,成就未必在当年苏护之下。也恰恰是元归政身具才略,又自视甚高,这些年来才折腾得厉害、甘心雌伏、富贵终老。
董原能以一小吏而崛起掌封疆权柄,自然也绝对不是能小视的人物——便是这样的才俊,特别是董原早期掌握的兵权,一直都重于林缚,但是这些年来在淮东的压制之下始终没有办法抬起头来,使得任季卫并不认为川蜀占有峡江之险就能对淮东掉以轻心。
“曹督使季卫来许昌,实有一物要呈交诸位大人同阅。”任季卫在随董原入城后,在驿舍刚坐下,没有太多的试探,就开门见山的进入主题。
许昌如今是什么状况,任季卫离开河中府后一路往南行来,都能亲眼目睹;董原也没有办法在任季卫面前装腔作势,只说道:“还请任大人示下……”
任季卫从随身所藏取出一方明黄锦绸,展开在桌上,映入眼帘却是刺目的三行血字:“谕蜀督曹义渠及蜀地将卒知悉,崇国公、枢密使林缚惘顾皇恩,专擅朝政、任人唯私、欺凌宗室,禁嫁宗室女,意欲私占……”
董原、刘庭州、元归政三人看了心里一惊,没想到任季卫带来的竟是勤王血诏。
所谓禁嫁宗室女,是指太后年后有意将阳信公主许给崇安侯世子为妻一事。这事传出风声,据说林缚送了一柄刀到崇安侯府上为贺,吓得崇安侯率一家老小到宫门前跪拒婚事,又赶紧使刚刚成年的世子娶了林续禄的幼女,才使这事不了了之。
董原心里虽惊,但还能坐得住,只是疑惑的看了任季卫一眼。
“七月上旬,有山民越蜀山入渝州,自称受内侍使张晏所遣,要求见曹督;曹督见之,得看此诏。曹督知此事非同小可,特遣季卫来许昌,与诸位大人商议……”
听任季卫这么说,元归政便知道这血诏多半是假的。张晏再蠢,能派人出江宁,也应该先来许昌,怎么可能舍近求远、先派人潜往渝州联络?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封血诏是真的,林缚不废永兴帝自立,这血诏跟废布一块有什么区别?林缚在荆襄备有重兵,曹义渠敢率兵马沿峡江东进吗?
曹义渠叫任季卫随身带着血诏,无疑也表明他对血诏的轻视态度。
“林缚专擅惹得怨声载道,也是天下皆知之事,但是这封血诏非同小可,虽说是帝亲书,但没有用印,外人说这是假,我们又怎么去辨其是真的?”董原问道。
“虽说帝诏此时已经无法出京,但想来诸位大人身边应存有帝以前所发的诏书。即便没有用印,是真是假,比对便知,”任季卫说道,“再者,诏之真假,不在外人怎么看,而在于董大人心里,以为此诏是真是假。”
董原忍不住要笑,任氏四杰的老三任叔达便以伪造古人书笔而闻名;这时候纠结血诏的真假也没有丁点意义。
任季卫拿出血诏来,只是表明曹家在将来的形势发展中有意掌握主动。
董原并无意直接跟任季卫深谈,宴过之后,便与刘庭州先离去,而将元归政留在驿馆里陪同任季卫。
过了子时,元归政才跟任季卫告别、来行辕见董原;刘庭州也在董原的行辕里,等着元归政过来。
“倘若林缚废帝自立,曹家有意在渝州另立新帝,希望许昌能共拥之……”元归政说道。
“任季卫有说曹家有意立谁?”刘庭州焦急的问道。
虽说永兴帝及其二子都给软禁在江宁,但元越高祖一脉历经十三代的繁衍、传承,“鉴”字辈的宗子就有两千余人。“鉴”字辈宗子虽说在燕胡南侵后给诛杀了大半,但依旧有好几百人分散各地。
虽然跟庆裕、德隆、崇观、永兴四帝的血脉亲缘有近有远,但这些宗子至少都是元越子孙,倒不愁找不到拥立的对象。
刘庭州对元氏忠心不改,甚至想筹划使永兴帝二子逃出江宁,但此计所行甚险,即使拥立其他元氏子弟,他也是极重视血缘之亲疏——董原才不会在意拥立的对象,不管谁都不过是个傀儡。
董原眼睛盯着铺在长案上的地图。
曹家在蜀地巩固根基,也就两三年的时间,还谈不上根深蒂固,麾下兵马也就恢复到十三四万人,甚至还不及其据关中鼎盛之时,更不能跟淮东四十万精锐相比。但曹家敢有另立新帝的野心,说到底还是依仗川蜀的特殊地形。
川蜀才是真正的四塞之地,淮东打不下关中,要想对川蜀用兵,只能从荆州、夷陵沿扬子江西进入蜀。渝州以东的峡江通道十分的狭窄跟险峻,曹家只要在峡江的上游、在渝州以东诸城填以三五万精锐,就能将淮东精锐封堵在川蜀之外。
淮东兵马再多、再精锐,想强行破开峡江天险,也是极其艰难,更何况淮东在北面还要受北燕在山东、关中兵马的牵制,也没有可能全力对川蜀用兵。
另外,就是川蜀要比关中富庶得多。
关中虽是六朝立都之地,但从陈朝起,关中就因耕殖过度而日益败废,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泾渭等水不旱也是小大涝不断,使得关中近二三百年来已成西北苦寒之地。
关中虽最多时拥八百万之民众,但实际的军事潜力不强,而两川,仅川西坝子就有三四百万亩良田、三四十万户人家。
曹家入蜀后,就不差养兵之粮,差就差根基之不足。故而曹义渠才考虑在林缚篡元之后,不急于自立,而是要另立元氏子孙为新帝、笼络两川的人心——林缚行新政,几乎把旧有的士绅势力都得罪干净,江淮浙闽及两湖的士绅阶层无力反抗林缚所推行的新政,但两川等地的士绅则生出抵触之心,实际使得曹义渠在渝州另立新帝,具备人心基础。
董原也是无比羡慕曹氏所具备的天然优势,他要是能占据川蜀这么有力的地形,统治四五百万蜀民,即使不能取天下,保一角之地还是有把握的。
对曹义渠有意在林缚篡立之后,在渝州另立新帝,董原只是苦笑一下,说道:“曹义渠倒是野心不小啊,也想学淮东‘奉天子以令不臣’!”
“林缚有篡位之心,天下可共击之!”刘庭州说道。
刘庭州不会天真到不知曹义渠的野心,但林缚真要废帝另立新朝,他就只能指望据川蜀之险的曹家能另立新帝,保存元氏的正统血脉董原抬头看了刘庭州一眼,对刘庭州他也是略感头痛——这个老家伙,甚至想唆使许昌清君侧。董原不叫刘庭州与任季卫多接触,就是怕刘庭州主动将许昌的底子卖个干净。
董原倒不是不想另立新帝,但许昌南面一川平马,淮东从南阳、寿州、淮阳对许昌用兵,毫无遮挡。岳冷秋的态度虽说还暖昧不明,但以岳冷秋的性子,绝对不会搏险,不然林缚怎么放岳冷秋出镇涡阳来牵制他们?董原知道他要是在许昌另立新帝,根本就挡不住淮东集中全力的一击。
更为重要,许昌粮草还远不能做到自给,仅凭八九万兵马,是远远没有资格另立新帝的,更不要说起兵清君侧了。
但是,一旦林缚篡位称帝,而曹家在渝州另立新帝后,许昌是继续隐忍,还是旗帜鲜明的拥立渝州所立之新帝,是一个叫人无法轻易下决定、却又必须立即做出决定的选择。
以往,董原或许会选择隐忍,但林缚勒令河南诸镇缩减兵额的军令传来,也是叫董原想隐忍也没有办法隐忍了——总不能等河南诸镇兵马都削净之后,再做选择吧?
“林缚勒令河南诸镇缩减兵力,岳冷秋在涡阳、正阳已经安排邓愈、陶春琢情裁减兵额,”董原说道,“庭州、归政,你们怎么看待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