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篱墙外也聚集了许多人,都是被拘押市井儿的家人来赎人。
昨天夜里数百市井儿被东阳举子在河口屠杀的消息就在城中传开,没有回家的市井地痞的家人也知道自家人的习性,再加上前夜按察使司已经下了辣手,自然更是恐惶不安。只是入夜后城门关闭,东城也由于再担心林缚作乱,加强了戒严,这些市井地痞的家人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秦城伯、王学善等人入城后,首先也是平息谣言,公布了冲击河口营地市井地痞的罪行,许其家人去河口营地交赎罪银领人。
说到勒索平民与囚犯,给张玉伯留下来百十名东城尉兵卒与秣陵县的捕快、衙役、刀弓手都是个中好手,特别是东城尉人马对这些市井地痞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虽说平时都有香火情,很多都是赌场、妓寨里相熟的酒肉朋友,这时候翻起脸来也不认人。张玉伯、陈元亮、杨朴、赵勤民等人做主,将或家业殷实或确实是江宁东城豪民的三十余人以首罪犯暂扣下来,其他近五百名市井地痞都许家人交赎罪银领走,甚至三十记杀威棍都懒得打。
也的确,五百人,每人打三十记杀威棍,就算派五十个人来施刑,也会累得够呛,还不如三十记杀威棍再换回来几两银回来实在。
顾悟尘开了口,林缚也不客气留下四十张弓、长短兵刃各四十件、十件组甲、三十件皮甲、四十匹好马以及近两千支箭羽一并留下,其余兵甲弓箭马匹悉数交给陈元亮、张玉伯、杨朴、赵勤民等人处置。
从中午开始,东城尉给谴散回城的兵卒陆续拿银钱来赎。
直到第二天中午,除了扣留的三十二名首罪者之外,其他人等悉数给家人赎回,兵甲马匹也都给赎买一空。由于林缚私藏以及为集云社截留再加上给附近村民捡走一些,还有相当多的兵卒没有赎回兵甲,这个就由他们在剩下的一天时间里自己想办法处置了。
河口工地也由于这些事情连续两天没能开工,林景中、曹子昂等人则组织人手将篱墙修补起来。
林缚里将兵甲、囚犯赎买之事都交给陈元亮、张玉伯他们负责,让林景中尽量配合。杨释要陪提督府军屯尉以及按察使司兵备分司的官员去北岸挑选流民补充守狱武卒,杨朴走不开,林缚就抽出时间到朝天荡北岸走了一趟,在朝天驿住了一夜,隔天上午才回到,回到河口已经是午前,听说这边事情也基本处理好,就备下酒席,宴请陈元亮、张玉伯、杨朴、赵勤民等人算是犒劳。
篱墙外的田垅虽说给践踏了不成样子,也恰恰是这三天来人来车往,硬是从东华门官道到篱墙南门踏出一条大路来,林缚让人去请陈元亮等人到草堂来用餐,他与周普站在竹堤码头旁的高地看着篱墙南面,笑着说:“以后筑路倒是方便!”
篱墙里相比前夜已经恢复了平静,秣陵县的捕快、刀弓手、江宁兵马司东城尉的人马以及按察使司的缉骑也只留下少许人,其他都遣回各处。
林缚这几天也风尘仆仆,一身官袍都有几处污迹,看陈元亮他们未来,先去房间换身袍子去。
柳月儿与小蛮也都搬回到草堂来住,林缚换衣服时,她们都在屋里。林缚初时还没有觉得异常,还跟她们说去朝天驿遇到新鲜事。待柳月儿要像往常那样替他整理衣襟时,小蛮抢先一步走上来,她个子稍矮,抬手替林缚整理领襟,还娇声说道:“你真是不会穿衣裳,衣领子都理不好,以后还是我来伺候你穿衣裳……”
柳月儿就合手站在一旁,看着小蛮稍踮着脚给林缚整理衣襟,看了一会儿,见小蛮的动作刻意细碎了,也觉得无趣,说道:“要不你们俩将衣裳脱下来再穿一回?我去看看酒席有没有准备好……”就离开了房间。
柳月儿一离开房间,小蛮也住了手,往门口看了两眼,说道:“好了,你出去吧。”
都说女孩子心眼多,小蛮今年才十五岁呢,林缚心想着:这回是不是将一个小麻烦给带了回来?笑着问小蛮:“你们昨夜住在围拢屋里,没有打起来吧?”
“……”小蛮横了林缚一眼,那对清澈如山泉的眸子黑白分明,也额外的清媚,呶着粉润嫣红的嘴唇说道,“人家关心着你呢,哪有心思理会我这种小丫头啊?再说这儿人都恭恭敬敬的喊她柳姑娘呢,我会不识相跟她吵?明明来江宁时,都唤她肖家娘子的。”
林缚想着小蛮刚过来,等她与柳月儿多处一段时间,也许会好一些,毕竟小蛮还才十五岁,多少会有些小女孩子脾气,听着外间张玉伯与赵勤民的说话声,便走了出去。
陈元亮、张玉伯、杨朴等人这两天没有休息多少时间,但是脸上没有丝毫的疲态,说笑间意气风发,看见林缚从里屋走了出来,都笑着过来揽他的肩膀,说道:“你可知道我们今日收获多少?”
林缚看着张玉伯手里捧着账簿,笑问道:“能有多少?”
“这数字没有核过,也差不了多少,”张玉伯将账簿翻开,给林缚看了一行字。林缚心里默算了一睛,铜银钱数折银近两万三千余两,确实是个大数字,难怪他们如此兴奋,张玉伯又说道,“还有三十二人以首罪犯暂时羁押起来,待禀明顾大人再做处置……”
林缚点点头,说道:“应该如此,总要惩戒几人杀鸡儆猴。这样好了,狱岛上监房多的是,将他们都关监房里去。他们家人拿顾大人的手令来,我就放人,不然我就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
江宁城内自然也有豪民势家,他们非官户也非权贵,但是在地方却颇有势力,就如当初逼迫钱小五卖妻还债的陈赖五手下养几十个地痞流氓专靠放印子钱、替人收债为生,家底不薄,算是豪民中的一类。除此之外,也有开赌场妓寨武馆的豪民,也有专门往妓寨与富贵人家贩买女童与仆役的豪民,也有仗着人多势众、与官府衙门相熟专门向店铺商户收保护费的豪民,也有坊市里给衙门包税催缴的豪民。这次扣下的三十二人在东城区域内差不多都是这些角色,自然是油水肥足之人。
陈元亮、张玉伯都点头同意先将这三十二人都送进狱岛里去关押,等着他们的家人拿顾悟尘的手令来领人,也就是说这可能是最大的一块油水都让给顾悟尘,他们不分肥。
赵勤民是真累着了,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极大,昨夜也没有休息好,时刻警惕王学善会派刺客来杀他,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他也知道在顾悟尘这么多亲信里,大概就他是最没有分量跟地位的,心里也晓得自己根本没有其他选择才给顾悟尘信任,在他看来,顾悟尘跟王学善并没有什么区别,像张玉伯、陈元亮今两天如此忙碌,也无非是勒索钱财而已,倒是林缚依旧令他看不透。明明居功最多,毫不吝惜的将这么大一块利益拱手让出来,也实属不易。
午后,林缚陪陈元亮、张玉伯、杨朴、赵勤民进城去跟顾悟尘汇报这两天的收获。收赎金,有人交银,有人交铜,近一千四百余万枚的铜钱有九万余斤重,串铜钱的绳子截下来,差不多也有要上千斤重,林缚他们此次进城先将九千余两现银、三百余两黄金装进一辆马车里,直奔顾府而来。
第92章 分赃(三)
林缚、陈元亮、张玉伯、赵勤民等人赶到顾宅,顾悟尘稍后便从衙门赶回,林缚这边已经自作主张让杨朴与顾府的账房将九千余两银、三百余两金都入账。
顾夫人当真是眉开眼笑。
顾悟尘初来江宁,虽说东阳乡党与按察使司僚属所赠仪金也丰厚,但是府中人员也渐杂多,支度开销难有节制,年节之前也让马朝带了大笔银子送到她父亲那里购置珍玩宝器打点楚党同僚、各部院寺监大臣以及宫中内臣,账上银钱也所剩无多。眼见端午佳节将至,又要派人上京打点,虽说乡党同僚也有孝敬,但是总不能等收了孝敬再去帝京打点;顾夫人还想着是不是要写信央她父亲垫些银子,其他能省,打点以及各处孝敬的银子省不得。
林缚他们这次送来九千余两银、三百余两金,当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顾悟尘回来,林缚他们将这两天来的处置结果汇报给他听。陈元亮资格最老,自然由他来说:“河口那里还存铜一千四百余万钱,只是一起运来太过招摇,待兑了金银再送过来……”
顾悟尘脸色沉着,说道:“都搬我这里做什么?你们送来的银子,我也不要,你们都拿回去分了。”
“银子在大人这边,都能花在应该花处。朝中各部院寺监都需打点,同僚故友也需往来,府上添置僚属扈从,大人都要解囊给工食钱,何处不用花银子?”陈元亮劝说道,“大人能在江宁立足,我们才能立足,大人若不把这些银子花出去,我们也不能安心啊……”
“……你这么说也是实情,”顾悟尘沉吟片刻,又吩咐杨朴道,“你将那三百两黄金取过来……”见陈元亮还要劝说,他蹙着眉头说道,“银子我收下备用。河口存铜,林缚、陈元亮、张玉伯,你们三人分,毕竟你们也有大把花银子的地方。三百两金,拿来赏此次有功之人,你们三人也要算一份……”
河口还存铜一千四百余万钱,折银一万两千两,林缚、陈元亮、张玉伯每家能分四千两,林缚刚刚从曲家拿得两万两银,陈元亮在秣陵县干了两年知县,家底也厚实,对四千两银也不动什么声色,倒是张玉伯为官多年,一是所居官职都非显要,再一个是他伸手远不及其他官员狠辣,家底很薄,四千两银对他来说,是以前难想象的一大笔财富。这次事件中,按说张玉伯出力最少,分这么多银子也有些惶恐。
陈元亮、张玉伯、林缚都站起来给顾悟尘作揖谢恩,仿佛这银子就是顾悟尘赏给他们的。杨朴将金子拿来,分了六份,此时杨朴、马朝以及赵勤民都算了一份。
要不是为保独子赵晋的性命,赵勤民在王学善那边挣得家产远不是这六十两足金能比,但是他一家赤身逃出,身上真是一分余财没有,有六十两足金,值四五百两银,也算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了,不过赵勤民此时更多是求安稳,不要给王学善派出的刺客给杀人,对银钱倒也看得淡。
事实上,赵勤民心里也清楚,顾悟尘刚才那番表演也有些虚伪,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大的油水还是关押在狱岛上的三十二名首罪犯,至于能从这些人身上刮多少油水出来,就要看顾悟尘的手段了,总之狱岛那里要看到顾悟尘的手令才会放人。顾悟尘可没有提那笔银子也要拿出来跟林缚、陈元亮以及张玉伯分。
赵勤民也觉得奇怪,陈元亮、张玉伯此次出力不多,林缚倒真是不贪那笔银子?赵勤民奇怪,林缚既然年纪轻轻考取举子,为何不搏进士功名?以他的才学跟胆魄,若有更好的晋身,将来成就不会成顾悟尘之下。
也恰如陈元亮所说,没有顾悟尘这棵大树撑着,东阳乡党在江宁就是一盘散沙,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巩固顾悟尘在江宁的权势、壮大东阳乡党在江宁的势力与根基,他日朝中能有东阳党的一席之地也说不定。
从顾宅离开,张玉伯、陈元亮、林缚与赵勤民在随扈簇拥下同行,张玉伯为自己未立多少功劳却分如此之多的金银心有不安,拐出街角,没有他人,张玉伯说道:“我未立寸功,金子我权且厚着脸皮收下,河口存铜实不敢再贪……”
“要说功劳,林缚最巨,你若不要,都送给林缚吧,与我无关……”陈元亮说道。
“陈大人不是为难我吗?我还想赶着回河口办事,现在却还要劝张大人,”林缚笑着说道,抬头看了看日头,又跟陈元亮说道,“陈大人离开秣陵县已有三天,不敢再耽搁陈大人,存铜我明日折成银子给陈大人送去,我还要陪赵先生去一趟东阳会馆。赵先生从此之后就是我东阳乡党中人,总不能东阳会馆一趟不去……”
陈元亮当真不敢继续在外面耽搁,先行带着人回县里去。
陈元亮走后,林缚与张玉伯、赵勤民当街找了间茶舍说话。
“玉伯兄,”陈元亮不在场,林缚与张玉伯说话更亲近一些,劝说道,“你从今之后再不是浮闲之人。顾大人将调柳西林来担当东城校尉,柳西林我与他有数日同行之谊,对他性子也有所了解,他也是介直之人。东城尉的情况相当复杂,我相信,将两营兵卒给玉伯兄与柳西林丢到深山老林里,不多日便能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锐卒来,但是在东城这花花世界里,要想东城尉两营兵卒能使之如臂,真是千难万难。要严加约束、令行禁止,玉伯兄与柳西林不但不能向下属求财,还要时不时贴银钱给他们以安其心、笼络其心,赏罚并用才行。玉伯兄,你手里无钱怎么行?再说,我另外还白得了四十副兵甲与四十匹马,要折银子,也是好几千两。”
林缚如此劝说,张玉伯也无话相驳。
林缚知道东城尉还是一团乱麻,他也不耽搁张玉伯的时间,让他回兵马司去,河口的铜钱,他换成银子再抽时间给张玉伯送来。
听得林缚劝张玉伯的一番话,赵勤民心里也有感触,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林缚,想法会如此之多、之深,在河口才三天时间,赵勤民也略知道林缚是如何将募工流民如此有效的组织起来的。
河口发生流民惨案,死伤一百四十余。换作他人,朝天荡北岸流民多的是,每日两升米工食伙的工活,会有成千上万人争着做,死了人、伤了人,挑新的去,谁会再管死伤流民?
林缚恰恰与他人的反应不同,他在河口划地建墓园,用棺木安葬死者,又不余遗力施药救医救治伤者,又出银钱抚恤伤亡流民家属,粗粗计算,林缚为伤亡流民额外支付上千两的银子。以朝天荡北岸的流民力价,一千两银子能役使五百名壮年劳役半年,林缚偏偏舍得花在没用的伤亡流民身上,受伤致残的流民也都能妥善安置。
挖河道建码头之时,林缚又是优先建围拢屋给流民安居之所,就连他本人现在还住在窝棚似的草堂里。给募工流民计算的力价,是每日三升米,比北岸已经高了五成,但是堤上堤下,劳工体力消耗极大,三升米只勉强够吃饱,但是集云社这边额外补贴油盐菜肉。力工每日虽说辛劳,但是都无饥色,身体甚至要比刚来河口时要强健许多。
与江宁城中享受富足生活的市井民众不同,这些流民是经历离乱、背井离乡之人,在这片土地上,本来就是给排斥的浮根之民,林缚能如此待他们,他们当真会将命都卖给林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