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戟高三虎,当年军中多了得的汉子,你也知道没脸糟蹋这个名字!”一名左耳残缺一半的汉子站出来愤恨不平的讥笑傅青河。
林缚心想傅青河当年还真是惹了众恼,眼前都是故人,没有一个对他有好脸色,他朝众人拱拱手,说道:“东阳谭纵见过诸位爷……”光脚不怕穿鞋的,傅青河替他掩饰真实身份,也是不希望他给牵涉太深,他便顺着傅青河的意思,报了化名。
傅青河对为首的中年人诚恳的说道:“承祖,当年事不去提他;要救子昂、四丫头,我总能尽些微薄之力,你们要真想救人出来,不能赶我们走。”
林缚心想矮壮汉子嘴里的“四娘子”以及傅青河嘴里的“四丫头”应该是那囚车里的红袄少妇。他听傅青河唤眼前这个中年人“承祖”,瞬时想起他是谁来了,秦承祖等流马寇的海捕文书,东阳府境内也有张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有些儒雅气度的中年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流马寇首领。
秦承祖沉吟片刻,跟傅青河解释说道:“淮上诸府成立缉盗司衙门之后,各府都拨银新设一部缉盗营,专司剿灭我等马贼,在淮上活动就日益艰难。陈韩三今年又投了官府,我们在江岭活动,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入秋后在江岭给陈韩三这死狗领着三营缉盗营官兵咬了一口,两百多兄弟,才不到五十个兄弟冲出来。淮上不能待,我们便往下游走,子昂、四娘子领了两兄弟进新浦城打探消息,给陈韩三率众追来的缉盗营围上没能脱身……陈韩三派了亲信要将他们押到江宁邀功。”说及陈韩三这个名字时,中年人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将生剥活吞了下去。
“其他人呢?”傅青河问道,秋后有近五十人突围出来,眼前才十六个人。
“手足齐全的兄弟,就是你看到这些人,三黑跟吴齐在林子外守着。”中年人神色黯淡的说道。
“才十八人,你们就想劫官驿?”傅青河眉目皱起来,问道,“你们也知道押解囚车的一队官兵皆陈韩三所部精锐,清浦津巡检司刀弓手有八十余人,就驻在左近,驿馆驿卒也有三十多人,你们就想劫官驿?”
“有什么办法,唯有进了驿站,子昂他们才会给关押到单独的房间里去……离开清浦津之后,这伙官兵要走水路,乘官船前往江宁,下手的机会更渺茫。”中年人说道,从他的语气里能够听出,他还是愿意跟傅青河商议救人之策的。
清江浦出海口水深很浅,不利大船通行,从清浦津往上行,航道条件就优越得多,只要避开浅水滩,三五百石的中型舟船通行甚是便捷。从淮安府境内经过樊良湖、横穿洪泽浦,就能进入东阳府境内,有河流再贯通到江宁府。等官兵押着囚车上了官船,想要毫发无损的将人抢出来,那真是难于上青天。但是就他们这些人冲进驿馆救人,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第17章 流马寇
“早知道他是没卵蛋的货,秦先生跟他费这般口舌作甚?”矮壮汉子见傅青河面色凝重,以为他又想退缩,不满的抱怨起来。
林缚见傅青河脸色凝重的看过来要张口说话,他抢先道:“托付后事的事情,傅爷不要再提了?……”他朝秦承祖说道,“从清浦津往东宁,水路曲折一千余里,机会多的是,何必赶在今夜送死?”
林缚语气不算客气,矮壮汉子闻言色变,想要开口骂回来,秦承祖让他稍安勿躁,对林缚说道:“谭爷有何良策?”看了傅青河一眼,心想眼前这个叫谭纵的青年既然能对傅青河有活命之恩,想来是个厉害角色。他刚才没有意气用事将傅青河赶走,也是考虑他们的人手太有限,能多一名帮手则能多一分希望。
“我们需要四艘船,三艘轻舟,一艘最好能稍大一些。搞到这些船最好不要惊动地方,秦先生能不能做到?”林缚问道,他学矮壮汉子唤秦承祖为秦先生,秦承祖即使拿着腰刀,也有几分儒气,完全不像是赫赫有名的马贼头领。
“这个不难。道上朋友未必会扯旗子公然帮我们杀官兵,买几艘船容易。”秦承祖说道。
“流马寇也贩私盐。”傅青河怕林缚不解,略加解释一二。
清江浦南岸海陵府诸县是国内最大的海盐产地之一,有官盐,自然也有私盐,清江浦两岸也是江淮两地私盐最大的货源地,流马寇既然跟私盐贩子有勾结,那秦承祖他们在这里搞几艘船应该难度不大。
“废话这么多,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就说出来?”矮壮汉子不耐烦的问道,“爷可经不起你消遣。”他对傅青河深恶痛绝,对随傅青河而来的林缚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周普,要有些耐心,”秦承祖沉声劝告矮壮汉子周普沉住气,又问林缚,“立时就要?”
“我们还有人在三十里外的海口子上,先要将人接过来,还要赶在天明之前到上游去,能越快搞到船越好,”林缚说道,“若是方便,还有诸多物件麻烦秦先生准备……我们会先租艘乌蓬船下水,”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道,“月至中天时,我们会在渡口下去十里的河曲湾里相候。”
“你们有多少人?”秦承祖眼珠子发亮,他就发愁人手不足,就算离开渡口之后,押解官兵还有二十多人,又是陈韩三所部的精锐,他们才十八人,要在战场厮杀,敌人再多一倍也不怕,就怕官兵遇袭会先将囚犯杀了。
“人数倒也不少,只怕帮上忙的不多,倒是能摇旗呐喊,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好方便秦先生你们下手。”林缚实话实说。
秦承祖只当他谦虚,林缚又说道:“我与傅爷先离开,秦先生还放心?”
“他啊,无胆鼠辈一个,有胆告密,这时候又怎是缩头乌龟一只?”矮壮汉子周普说道。
傅青河朝周普抱拳苦笑说道:“多谢你还能信任我。”
周普头扭向一旁,不搭理他。
当下就分头行事,林缚与傅青河再回到渡口,从铺子买了几套女子衣裳,又买了一张琴看着琴做工粗糙,林缚笑着跟傅青河说:“不知道苏湄姑娘能不能在这张琴上弹出好曲子来。”
“在河中下手,万一出了纰漏,官府追查下来,只怕会查出林爷你的身份啊。”傅青河说道。
林缚轻松说道:“大不了落草为寇;至于林家,他们会推说我在白沙县已遭杀害、不过是别人拿我的牙牌在亭湖冒名顶替罢了——能有多大的麻烦?”又问傅青河,“傅爷确认恩泽、乔中他们给看见也无所谓?”
“他们宁可死,也不会向官府屈降的,”傅青河眉间带着淡淡的伤感,说道,“不过也要防他们无意间说漏嘴,恩泽、乔中他们的事情,我们也按照之前商议的办,无需跟他们细说的。”
“嗯。”林缚点点头。
让吃食铺子准备了一桌菜肴跟几坛亭湖烧露黄酒送到渡口边,林缚与傅青河在渡口租了一艘乌蓬船。
林缚借口说要去河中赏月,不喜外人干扰;船家能拿到一大只银锞子当押金、林缚给的租船钱又相当可观,甚至考虑是不是拿了押金远走高飞,自然任他们撑着自家乌蓬船载一桌酒菜往下游而去,都没有跟林缚要什么字据。
不留下字据最好,这样林缚就算是不把船还回来,也不用担心字据会留下给官府追查的破绽。
浅水撑篙行舟,又顺流而下,行速甚便,三刻时便行了二三十里,与困在浅水滩里的苏湄等人相见。傅青河没有耽搁,只跟苏湄单独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四名身体健壮的少年撑篙前往河曲湾与秦承祖等人碰面,林缚留在船上准备,他心想傅青河十年前跟秦承祖等人分道扬镳,苏湄那时才是八九岁的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她跟秦承祖等人算不算故人。
“又要牵累林公子涉险……”苏湄还穿着粗布衣裳,衣袖挽起,露出晶莹剔透脂玉似的纤腕,将一方汗巾递给林缚擦汗。
林缚将一大捆铁簇箭抱上甲板,这些等会儿要搬到小船上去,还有其他物资也都要转移走,他接过汗巾,抹了一把脸,看着月色下苏湄娇媚的秀美脸蛋,没想到她真跟秦承祖他们有牵连,笑了笑,说道:“共济扶危多日,难道要我此时弃你们而去?我怎么可能弃你们而去?”他这话也不是随便敷衍,落水还魂以来,即使有着之前林缚的记忆,这个时代仍给他一种隔着层纱似的疏离感,突然遇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些天扶危求存,林缚对苏湄、小蛮、傅青河及诸少年的亲近感,要远远强过远在东阳、似乎只有符号意义的林家。是苏湄、小蛮、傅青河及诸少年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的活在这个时代,这种感觉,这种感情,不知不觉的就在心里渐渐萌芽。
苏湄俏脸微仰,凝望着林缚在月色下如墨深玄的眼眸,心间细细想着他刚才那句话,心想呆在他身边,真叫人安心。一阵冷风吹来,苏湄太陡然惊觉盯着人家看太久了,忙装着无意的侧过脸去,见林缚的注意力似乎都将船舱中物资搬到甲板上来的诸少年身上,才稍稍安心。
秦承祖等人比约定时间还要早搞到船,月至中天,四艘乌蓬轻舟就悄然驶来。
林缚站在船头,看着秦承祖、周普等人跟着傅青河从绳梯爬上甲板,注意到秦承祖、周普等人看见苏湄只是给她粗布衣裳无法掩饰的美貌给惊了一下,再没有其他异态,确定他们不认识苏湄。不过也难说,傅青河跟秦承祖等人分开是十年之前,十年之前苏湄才是八九岁的小丫头片子。
秦承祖他们人没有全部过来,傅青河担心林缚要的那艘大船担心会在浅水滩里隔浅,就停在十几里外的河曲里,留下人看着,秦承祖、周普等十人跟着傅青河撑船过来接林缚、苏湄、小蛮及诸少年过去。
周普看到这里竟然藏着这么一艘大船,爬上船连绕着船走了一圈,回来疑惑的问傅青河:“你从哪里搞来这艘大船?你们有这艘大船,还要我们搞什么船?肖瞎子给我们的‘大船’,都远远不及一半大。”
“船太大,吃水深,我们不清楚清江浦的水路,不小心给困在这里了,”林缚说道,“现在不是细说这个时候,有些东西要搬到乌蓬船上去……”
船靠过来,陈恩泽诸少年就开始将大船上的必备物搬到乌蓬船上,傅青河取了一把桑木弓给秦承祖:“你试试这个。”
“好东西!”周普抢先将桑木弓拿到手里,拉了拉弦,拿出一支箭,朝夜空射去,只听见“噗”的破空声,箭就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周普搓手大赞,“好弓,怕不下一石之力,你从哪里整来这个好东西?”
林缚早就怀疑傅青河早年出身军旅才有一手好箭术,民间猎户多用软弓,没有几人有机会接触到硬弓,真正的箭术高手几乎都出身军营,看到傅青河的“故人”周普开弓射箭的姿式,也知道他是箭术好手,愈发肯定心里的猜测。林缚心想傅青河、秦承祖、周普等人既然都出身军营,为何傅青河近十年来会隐居江宁,而秦承祖、周普为何又在淮上当起马贼?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林缚也不是多嘴的人。
苏湄跟小蛮跟那些年纪少的少年们安静的站在一边,也不走过来跟秦承祖、周普等人相见。
“这把弓归我了。”周普直接宣布这把桑木弓归他了。
官府对弓箭的管制最为严格;而且一把良弓的制作程度非常复杂,常常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制成一把良弓,故而极少有八斗以上的良弓流落民间。秦承祖、周普等人流寇淮上,其他兵器都好搞,也能自制弓箭,但是很难找到良材,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制弓,自制的弓箭能当猎弓就不错了,不会比巡检司、县衙的刀弓手使用的劣等长弓好多少。这等劣弓,周普怎么会觉得够用?傅青河将桑木弓丢过来,他抢过来就爱不释手,细细把玩,弓身是百年老桑加老檀制成,弦是麻绳绞丝,他借着月色,看到弓梢上雕着“宁海镇督造”五个细字,问傅青河:“你们劫了宁海镇的战船?”
也无怪周普会这么想,他也已经看到甲板上的两架三弓床弩。
傅青河笑笑不解释,说道:“这里还有几把弓,要是高兴,都拿过去。”
这艘三桅帆船就是最初的那艘海盗战船,宁海镇第二将、副骑都尉萧涛远让部众驾这艘船出海,是想培养忠实于自己的海盗势力,自然不会太吝啬。林缚他们夺下船后,船上竟然有两架即使放在宁海镇里都是稀罕物的三弓床弩,这是他们事先没有预料能得到的,这可是将短矛当箭矢射杀五六百步远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