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源也在暗中观察李卓,也漫不经心的说道:“顾悟尘的门人在崇州用流民建乡营,乡人都以为这开了一个坏头,对此事议论纷纷,李帅以为如何?”
“啪!”李卓落子在些重,楸木棋盘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李卓收来手,说道:“地方呈上来的条陈,宣抚使司抄了一份给我,流民也非生来就是流散之人,其西沙岛聚集之民众,多为中州籍人。普天之下、莫为王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崇州之民为王臣,中州之民又岂不是王臣?再者言,流民重土,使其在西沙岛安居乐业,时日一久也就是崇州之民。再者,崇州在开国之前还是一片滩涂,崇州生息的百姓又有几个不是从外地迁入的?我看这件事还是特殊对待的好……”怕余心源面子上不好看,李卓又加了一句,说道,“下不为例……”
余心源心想李卓在江西任按察使时,流寇都招募到军中任用亲兵,也许他心里对林缚在流民中置乡营没有什么看法,但是不管怎么说,林缚是楚党顾氏门人,李卓在江宁毫无作为,与楚党打压关系极大,他对林缚在西沙岛置乡营持赞同态度,余心源还是有些意外。
余心源又心想:在地方兵备上,按察使司的话语权最重,顾悟尘新出任江东按察使,此时也的确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看来此事也只能如此从权处置,”余心源说道,“此外燕京传闻张协有意加征市税以补国帑之不足,李帅觉得如何?”
高宗庭站在一旁不吭声,但是余心源什么心思,他也能猜到一二:楚党为补朝廷国帑不足加征市税,必先在地方上试行,余心源是担心江东郡会因为顾悟尘的关系首当其冲。
高宗庭追随李卓在东闽作战数载,知道治兵之事以钱粮为先。
刘安儿之乱延及东阳、淮安、维扬、濠州四府,奢家之祸只能说是稍解,东海寇会演烈到何等程度还未得知,北线东胡人的威胁日益严重,湖广、江西今夏又是大灾,民乱如星星之火,稍有松懈就成燎原之势,多事之秋,国帑不足拿什么去消除这么大的隐患?
加征加派搜刮小民,只会使民众不堪其负而动乱不休,楚党将广开财源的对象从田丁税加派转移放到市税头上,也就是减轻小民的负担,让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承担一些,大思路是正确的。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市税增收触及到世家大族以及地方上的根本利益,阻力之大也是难以想象的。
高宗庭也看不到楚党在中枢能有什么作为,却不知道督帅要如何回应余心源的问题。
李卓双手按在楸木棋盘两边,说道:“我多年来只关心兵事,对国帑补足之事,见解却浅了,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献丑的拙见……”
李卓已经腻烦了朝廷党争却苦于无力挣脱,眼下江东郡近半区域都弥生兵祸、匪患难解,他愿为王驱,鞠躬尽粹、死而后己都在所不惜,只可恨中枢视他如猛虎锁在江宁才安心,在他看来,余心源并非能力挽狂澜之人,他刚在吴党内部取替代陈西言,所谋取的也不过是要限制顾悟尘,进一步可以说是限制楚党对江东及两浙地区渗透跟控制。
这一席不能算得上欢谈如故,一盘棋下到还剩下残局,余心源就告辞离去。
送余心源去府门,李卓与高宗庭说道:“还剩下残局,你陪我下完。”
高宗庭陪李卓返回浮翠阁,说道:“不若收拾过重新下一局,今日也无紧急公务要处置?”
“这落下的棋子哪里能重新收拾回棋盒啊!”李卓叹道。
高宗庭微微一怔,知道李卓是忧国事,恰如李卓所言,这天下要是能全部推翻重头收拾就要容易多了,他便抓棋子在手里把玩。
“我担心濠州方向,”李卓将棋子拿在手里,也不落子,与追随自己多年的高宗庭说道,“刘安儿部在洪泽浦蛰伏两月有余,如此紧急之时,长淮镇军连钱饷都发不足。虽然左尚荣时有捷报传来,但是时间拖得越长我越担心濠州方向。濠州若失,洪泽浦乱贼将与淮上、中州连成一片,今春所取得的清匪成果却毁于一旦,淮上、中州等地因清匪而蛰伏或退入山林的马贼、流寇将重新活跃,甚至可能拧成更紧密的势力,中原腹地的形势可能比以往还要严峻十倍……”
“东海寇也不得不虑啊,”高宗庭说道,“此时我更希望宁海镇吃一个大败仗……”
“你以为宁海水师大溃,朝廷就会用我?”李卓反问高宗庭,他看了高宗庭片刻,先摇起来头,说道,“宁海水师若败,只是进一步证明镇军已经糜烂不堪用,朝廷自然更不会拿江宁水师去冒险。顾悟尘在江东,会建言朝廷加大编练乡勇的规模……我以为他这个思路还是可行的,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人。河口之战,你亲眼看过,林缚此人练兵才能如何?”
“顾悟尘拿林缚当刀子使,未必会放心用他,说到底,林缚此人锋芒太盛,”高宗庭说道,“河口事过,林缚在西沙岛救灾、到太湖筹粮,又参与太湖剿匪事,此时又擅自在西沙岛组建乡营,虽说暂时压制下来,但是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规矩在落子……”
“我们便是太按照规矩落子了……”李卓叹道,拿着棋子轻轻的敲击着棋盘。
高宗庭知道李卓有些后悔将兵权都交出去,他在江宁就仿佛给锁进笼子的老虎,有再大的能耐,对江东郡此时面临的危局也无能为力,再说楚党也不可能给李卓增涨声望的机会,微微一叹,说道:“林缚治兵应是上选,虽说此人很有野心,其根本也是安顿民生的,诸多事又暗中与奢家针锋相对。可用是可用,但是他资历太浅,我们若只是在暗中抬他,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未必起不了作用,关键看怎么抬了,”李卓说道,“顾悟尘如今当上按察使,你说他会忍多久,才会正式奏请在江东开牢城?”
“牢城?”高宗庭眼睛一亮,笑着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确实没有想到可以剑走偏锋、兵出险招。”
林缚出任金川狱岛司狱一职,顾悟尘若开牢城,牢城主官也非林缚莫属。
李卓微微一笑,又说道:“此策可行,也只能使东面稍安,也要林缚此人确实可用才行……”
第17章 钓鱼作战
从七月下旬进入太湖流域的东海寇对沿岸府县烧杀捋掠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旬,大部分的海盗船到这时候都装满了捋掠来金银珠宝以及女人,陆续从太湖流域撤出。
西沙岛西南滩的芦苇丛里,林缚拄刀而立,眼睛盯着岛南端的江面,又有两艘海鳅子船从远处驶来,更远处碧水横天,几点淡淡的影子像是船舶,但与那两艘海鳅子船相隔甚远。
“放饵船出去!”林缚挥手下令道。
身后护卫拉过缰绳翻身上马,沿着一条新踩出来的泥路往北驰去传达林缚的命令。
不多会儿,从西南滩西侧的河汊子口扬帆驶出一艘大乌篷船往南岸行去。
没有哪个海盗会嫌抢得太多而放过游到眼前的大鱼,乌篷船吃水很深,不论是货船还是渡客船,都值得一抢。两艘海鳅子船发现乌篷船之后,随即在江心就调整风帆改变航向,径直朝乌篷船驶来。
大乌篷船看到海鳅子船来意不善,自然是调转船头往回逃。海鳅子船哪里肯轻易让肥羊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紧追而来,看到河汊子口也不停顿,径直往里冲。
一般说来,海鳅子船的吃水要比大乌篷船浅,载满货物的大乌篷船能通过的河道,海鳅子船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往前冲,但是追进河巷子四五里远,划桨摇橹前行额外吃力时,才发觉船底触河床隔浅了。这股海盗想要调转船头离开来,才发觉刚才进来的河汊子口方向出现五六支高桅来,海鳅子船上的东海寇就算是傻子敢知道掉陷阱里来。
西沙岛的河流都是天然形成,河道都浅,空船的东阳号在浅水河道里前行很慢,两边岸上都用百余壮勇赤膊拉纤拖着大船前行。
移到船上来的林缚也不焦急,驻刀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的海鳅子船越来越近,傅青河脸色苍白的站在林缚的身边,穿着轻甲布衫,左臂长袖自肘部下空荡荡的虚无一物。
傅青河断臂、身上负伤多处,失血过多而危在旦夕,在武延清都认为回天无力之际,林缚只能冒险给他进行输血。
当世也不是没有输血术,只是异常的原始跟简陋,甚至还有很大的传奇色彩在内。
东胡就有剖开马腹皮肉将受伤失血严重的将领裹入其中救活的记载,林缚推测这是将马血从创口压入人体进行输血治疗在起作用,算是最原始的输血术了。
当然,这样都能救活人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奇迹。
林缚给傅青河做了输血手术要更接近后世,难度倒是不大,用洁净的鹅毛管将施血者的动脉与伤者静脉相连就可以做最简易的输血手术。
最关键是血型无法鉴定,在现有条件下,也很难准确观察两种血型能否相融,这种情况下的进行输血,特别是傅青河的伤势这么严重,一旦出现排斥反应,只会加速死亡,这已经跟赌命没有多大区别了。但是林缚没有其他选择,总比剖开马腹将人裹进去强些,傅青河也幸运之人,硬是熬了过来。
林缚怕在血型无法准确鉴定的情况下,输血术流传出去会给当世郎中滥用、误用,也只让武延清看到他救治傅青河的过程。
当世的医学对人体解剖研究很不透彻,对血液的认识更是简陋得很,林缚露出这一手,自然令武延清叹为观止。
以武延清一辈子的从医经历,也实难想象重伤垂死者可以这么救治。
当世的医学理论就很重视精血那一套,林缚给武延清解释血液的重要性,许多重症都能通过输血来缓解甚至治愈,武延清倒是不难理解这个,但是人体里的血液循环系统,却跟当世医学理论不合,林缚便秘密拿来一具新死的海盗尸体解剖给武延清看,算是强行给当世医学补上解剖学一课。
当世解剖尸体有违伦常,即使在敌人尸体上解剖类似于比处死更严厉的惩罚,事情传扬出去,林缚也难逃残暴的指责。
事后,林缚还是让人将那具尸体秘密处置掉;移风易俗之事,要从长计较。
傅青河苏醒过来有十多天了,恢复了些气力,就无法安心躺在营帐里养伤,虽说还无力走动多远,林缚诱歼海盗,他便出来透透气,此时陪林缚站在东阳号尾舱顶甲板,冷静的看着越来越接近的海鳅子船。
敖沧海大声吆喝着,指挥甲板上的武卫做好作战准备。
秦子檀率湖盗袭岛,使当时留守西沙岛的集云武卫一次性减员超过五十人。事后,林缚从西沙岛灾民捡选五十壮勇编入集云武卫,这船上相当一部分武卫都是新卒,没经历过几次战事,武勇虽足,但是临阵难免有些慌手慌脚,敖沧海自然要多花些力气训导。
赵虎率武卒、宁则臣率乡营民勇已经列阵两岸,封锁住这股东海寇弃船逃跑的路线,等着东阳号接近就一起发动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