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鲁王府的人敢扯守城的后脚,林缚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鲁王元鉴澄以及王府左右长史等官员在内城给攻破时,没来得及逃出来,悉遭杀害,鲁王府逃难人群以鲁王弟、镇国将军元鉴海为首,包括左堂贵、叶游人等内侍阉臣以及众多的王府侍卫,差不多有七八十人逃出来,阳信知县张晋贤在城东头安排了一座大宅子给鲁王府人暂时安置。
林缚与张晋贤在长街上追上鲁王府的队伍,走到前头,抱拳跟坐在马背上的元鉴海说道:“镇国将军,别来无羡!”
当世的宗室子弟虽然享尽人间富贵,但对地方官员无权节制,宗室子弟对地方官员即使有目中无人、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有限得很。也许以前有旧怨,但此时是寄人篱下,元鉴海让侍卫扶他翻身下马来,跟林缚拱了拱:“林大人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某会上奏宗人府跟朝廷,给林大人请功……”
鬼才要为元氏立功,林缚心里恨骂道,他心里完全没有效忠朝廷的概念,要不是为了这大好河山与黎民百姓不给异族侵凌,他才懒得冒这样的凶险,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脸上还是保持笑容,看到元鉴海身后一名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少年想要下马,却没有侍卫上前去帮,便走过去,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抱下马来,问道:“这位是?”待看到少年粉脸涨得通红,触手的身子骨又是格外的柔软,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忙收手道歉道:“林缚鲁莽失礼了……”
“嫣儿是我王兄的小女,可怜我王兄、侄子都为虏贼杀害,留下她一个孤女……”想到这个,元鉴海心里也是悲呛,也没有在意林缚的失礼,毕竟元嫣还是小女孩子,兵荒马乱的,哪能能计较那么多的虚礼?
“原来是小郡主,一路上受惊吓了。”林缚给女扮男装的元嫣拱手行礼。
元嫣却似受惊的小鹿,躲到侍卫后,却又忍不住回头看林缚,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觉得煞是好看,克制住心里的惊羞,学大人口气,娇声说道:“林大人不用多礼了……”
林缚笑了笑,又与元鉴海说道:“阳信城被围两个多月,城中物资匮乏,所有人都按口粮供应,这些事情还要请镇国将军多担待……”
“这是应该的。”元鉴海说道,他除了这么说,还能怎么办?阳信知县张晋贤站在一旁都没有吭声,看来阳信城此时的军政大权都在林缚掌握之内,鲁王府跟镇国将军的招牌未必好用。
“镇国将军请先休息一下,入夜后我会在县衙召集众人商议守城之事,还要请镇国将军与鲁王府派人列席,眼下大家要同仇敌忾将大敌击退……”林缚说道。
林缚说过这些话,就离开了,守城事务繁多,这时候多准备一些,守城时便能少死一人,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虚礼敷衍上。
张晋贤陪同鲁王府众人进宅子安顿,左堂贵瞥眼看着众护卫簇拥下离去的林缚的背影,没有吭声说什么。
林缚刚进济南就将他左家的左官儿寨当成土匪窝给拔了,济南城里的诸郡司在鲁王府的压力,愣是没有给左官一个公道的说道,林缚是个嚣张跋扈的角色无疑,这时又两立绰著战功,又是楚党新宠,气焰更是要嚣张到天上去,左堂贵敢在背后诋毁他,却不敢当面抵触他,看着林缚离开,左堂贵挨近阳信知县张晋贤,问道:“莫非阳信城里一切都给江左军管了去?济南失守之事,张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客兵关键时候只怕是靠不住啊……”
张晋贤看了左堂贵一眼,心里想:这时候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元鉴海在前面也回过头来看着他。
张晋贤说道:“林都监率江东左军驰援阳信,城防之事,我等都是外行,唯有依仗林都监与江东左军了……”他毕竟是山东本地的官员,不能不给鲁王府的人面子,鲁王遇害,多半是镇国将军继承鲁王爵,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态度可不敢太强硬。随便给扣个冒犯宗室的帽子,就够他受的。
“林都监刚刚说城里所有人都按口粮供应,莫非镇国将军跟嫣郡主也在这所有人之列?”内侍叶游人这时候不阴不阳的插了一句,“镇国将军与嫣郡主一路过来,吃了好些辛苦,惊惶不定,莫非连口饱和也要看江东左军的脸色?”
“叶典官,我没事的。”元嫣天真无邪的插话道。
张晋贤这才明白,鲁王府的这些人,没有胆量跟林缚当面顶撞,却左一言右一语的拿他当软杮子捏,心里痛恨这两个阉官,又不得不摆出笑脸来,说道:“卑职知道的,镇国将军与小郡主到阳信,自然不能再受委屈了……”城中人手倒是不缺,见鲁王府逃难出来的人里,除了鲁王幼女外,就没有其他女眷,心里想着挑选几个乖巧伶俐、模样端正的女孩子来伺候小郡主、镇国将军没有什么问题。
第44章 哀兵
阳信四座城门顶上皆建有城楼,其他三座城楼皆为单层,相望朱龙河的北城楼相比阳信这座小城也能算得雄伟了。北城楼是两层重檐砖木结构,距地高四丈三尺,宽四间约三丈,进深三间约两丈六尺,林缚便将指挥棚设在北城楼里。
耿泉山、陈定邦两人没有心思休息一下,带着邵武镇诸将校赶到北城楼来找林缚请求出城作战。他们心里憋着一股子难以发泄的悲愤,需要找些事情做,才不至于给心头的悲愤压垮。
他们登上北城楼,追击邵武镇残军到阳信的两千余虏骑没有因为邵武军避入阳信城就撤走,而是与城外的前哨部队合兵一处,正在阳信东北角上,将朱龙河与阳信城隔开的朱龙坡上扎营,看样子是要等后面的主力过来准备强攻阳信。
时至黄昏,城外的积雪已经给践踏得污秽不堪,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北城门外约三箭远处有一队虏骑戒备。
耿泉山、陈定邦他们赶来没找到林缚,正巧林缚、周同正率晋中骑兵从北门出击,扰袭北城外的虏兵哨骑,待朱龙坡派出大量的骑兵过来支援,晋中骑兵又迅速避入北门。
虏兵还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晋中军撤入北门,没有及时关闭城门,他们也不敢趁势纵马过来抢门。
耿泉山、陈定邦看着敖沧海率领埋伏在北门内两侧的甲卒,就知道周同出击倒是想引诱虏兵来夺北门。奈何领兵追击邵武军的虏将颇为谨慎,在前骑接近城头射距之时,就勒令停止追击,返回朱龙坡而去。这时候就看见周同又率晋中骑兵与敖沧海率甲卒从城中穿过到南门去。晋中骑兵从南门出击,追击监视南门的那队虏兵,刚返回朱龙坡的那大队虏骑又被迫纵马驰援南门外。
耿泉山、陈定邦他们站在北城楼上,距南门也就四百余步的直线距离,看得一清二楚。
虏兵这回倒是给激起了性子,三四百骑紧咬住晋中军往南门追来,更多的骑兵都在两三百步外摩拳擦刀霍霍,等着确认前骑将南门夺下就一鼓作气的攻进城来。
晋中骑兵撤入城来,敖沧海指挥着埋伏在城门内两侧的甲卒迅速将七八辆飞矛盾车推出、塞到城门洞里,就差了五六步,最前头的三匹马收不住冲势,来不及躲避,人跟马并行都撞到支伸出来有六七尺的矛墙上。虽然飞矛盾车顿时有三辆给撞散架,但是成功将虏骑的冲势给挡下来,后面更有甲卒持高盾拥上,将咬尾进城门洞子的虏兵硬生生的都挡住,弓弩手从高盾空隙里朝着欲勒马回避的虏兵攒射,南城楼上的守军也肆意的将砖石、擂木等重物往城门下的虏兵头上狠砸下去,这队虏兵很快就狼狈不堪的丢下三十多具尸体仓皇退了回去。
南门洞子里的战场清理过,将城门紧闭,将三十多具虏兵尸体头身分开拿绳子绑了从南门城楼子的垛墙口吊下去刺激虏兵。周同与敖沧海倒是收兵返回北城来,北城门又打了一下,却没有派兵再出击,也使城外监视的虏兵紧张了好一阵子。
耿泉山、陈定邦看着敖沧海从登城道走上来,相视对望了一眼。
东闽军最鼎盛时,他们这一级别的武官也就一百多人,陈芝虎部前锋营满编有三千多甲卒,敖沧海在东闽军中时,身为陈芝虎部前锋营副指挥、从五品昭武副尉,耿泉山、陈定邦哪有见到不认识他的道理?
在济南时,耿泉山、陈定邦就认出敖沧海来。
朝廷调陈芝虎部北上清匪,有逃卒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敖沧海是级别最高的逃卒,令陈芝虎颜面尽失、震怒异常,誓要将他缉拿砍头,只是谁都不知道敖沧海近一年时间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脱离陈芝虎部。
耿泉山、陈定邦在济南时更想不明白敖沧海放弃昭武副尉不当,却情愿隐姓埋名在林缚手下当一名小军官?这时还是想不明白其中藏着什么秘辛。
敖沧海看着耿泉山、陈定邦等诏武军诸将校,看着这些故人,想笑心里却觉得苦涩,拍了拍耿泉山的肩膀,说道:“陆都尉的事情,我心里也很难过……你们是来找林大人的吧?”
耿泉山也不便问敖沧海当初为何要脱离陈芝虎部,抿了抿嘴唇,说道:“我们是来请战的,都尉与五千邵武镇将卒葬身山东,我们不能躲在阳信城里什么事情都不干……”
“你们看外面,东虏显然不想轻易放过我们,在阳信还有一战,有给陆都尉及邵武镇将卒报仇血恨的机会,”敖沧海说道,“今天夜里会有一批物资从朱龙湾沿朱龙河道抢运进城来,所以城里要频繁的出击扰袭,使城外这三千虏兵处处备防、疲于奔命,无法在朱龙坡上扎营。”
耿泉山看了看城外,城里的频繁出击,迫使虏兵将兵力重点投放到监视四处城门来,给外围运送物资的骡马车队接近阳信城创造有利条件。事实上,积了一层雪的冰封河道比此时的驿道更便于骡马车队抢运物资。
敖沧海问过守值的护卫,才知道林缚去西城了,便带着耿泉山、陈定邦等邵武将校去西城找林缚。
在西北角上遇到林缚。
西北角上的屋舍差不多都给拆除掉,形成一片平整的空地来,有十几亩大。林缚站在那里,与县尉程唯远比划着吩咐事情,要他派人在土夯城墙的后面,隔着六七步远再砌一道齐层高的厚砖墙出来,另外,还要程唯远派人在城墙上搭设战棚。
阳信城墙上除了四座城楼外,拐角处都没有加强的防御设施。虏兵攻城,拐角将来虏兵容易突破的薄弱点,搭设战棚能有效的遮挡抛弩与投石,耿泉山能够理解,但是隔着土夯城墙再砌一道砖墙有什么用处?
他过来时,看到有人在北门内侧准备砖石说要在那里砌一道砖墙来护门,防止城门给挤破后,敌兵大量涌入难以控制。
耿泉山虽说乡勇出身的将领,但在李卓、陆敬严等将领的熏陶下,对攻防军事有他的理解跟认识,听人稍加解释,便知道在内侧筑护门墙的妙处,心想林缚果然是率弱势兵力守城都想着要反击的将领,只是不知道林缚要人在拐角这里加筑一道与护门墙相差无几的砖墙做什么,难道他想在这处再挖一座城门出来?
对于阳信城来说,城门始终是防御的薄弱点,城门开得越多,薄弱点也就越多,要是最终来攻阳信的虏兵超过一万兵,他们只能被迫在城中死守,这时候还想出城门打反击是极困难的事情。
林缚跟程唯远交待完事情,才来招呼耿泉山、陈定邦诸将校,说道:“刚才看到你们上北城了,你们也看到虏兵在城外的布置,等东虏南线主力在济南休整过后,便会挥师东进,阳信不除,其东进兵力便无力深入进攻山东东部;也许他们会分一万多兵力将阳信团团围住也说不定,总之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耿泉山点点头,江东左军加上晋中军才一千不到,他们带来避入阳信城的邵武残兵也就一千多一点,加起来才两千精锐。守城有余,但是东虏派来围城的兵力超过一万,他们守城也会很吃力,更难有什么作为。
相反的,东虏在攻陷济南之后,南线兵力都活起来,加上叛兵,东虏能调动东进的兵力最多能达到三万人,即使有一万虏兵围攻阳信,最多还能有两万虏兵去攻打临淄府,一旦临淄府被攻,虏兵则可以不用管给围困死的阳信继续东进,将山东东部也彻底的打残掉。
耿泉山无法给想象这场战争究竟会怎么发展,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一拗两截,递给林缚,说道:“都尉生前要我等与江东左军汇合,诸事悉听林都监吩咐。邵武镇自耿泉山以下,在阳信尚有残兵一千零八十八人,悉听林都监安排守战事,若不从命者,甘受林都监军法处置,便如此箭也绝不生怨。请林都监放心,耿泉山与诸邵武将卒绝不会给九泉之下的都尉脸上抹黑,不会给九泉之下的邵武军亡魂丢脸……”
“好,”林缚看着耿泉山及耿泉山身后邵武镇诸将校,将断箭抓在手里,说道,“林缚未能与陆都尉席间对饮一杯酒,乃此生永无了却的一桩憾事。你们都是陆都尉麾下骁勇,林缚有幸指挥你们来打阳信守城战,胜过与陆都尉席间对饮一杯酒,我们便以此战来祭奠九泉之下的陆都尉!与诸将官共勉!”
“请林大人吩咐!”耿泉山与诸邵武镇将校齐声道。
程唯远站在一旁默然无语,两军联合,最难搞定的是统辖指挥问题,撤入阳信的邵武残兵人数不比江东左军少,耿泉山、陈定邦等将领的地位甚至比林缚还要高,但是以耿泉山为首的诸邵武镇将校却甘愿受林缚统辖、节制,这大概也不仅仅是陆敬严生前有所吩咐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