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看这个,”林缚让护卫散开,挡住不让路人接近听到他与林续文的谈话,将督粮特旨的抄件递给林续文看,问道,“你之前有没有看到这样的抄件?”
“……没有看到,这种发往他郡的特旨,抄不抄送河间府,都要看通政司的意思,通政司那边,我还没有时间派人去打点,”林续文将抄件接过来,初看还不觉得有什么,越琢磨越不是味道,诧异的说道,“漕粮根本不可能在四月上旬之前运抵京畿啊!”林续文长期在工部任职,算是难得的技术型官吏,对黄河水道、漕运河道的特殊性质比较清楚。
黄河在临清、济南破口段已经是地上悬河,在黄河水势逐渐加大的开春时季,要封堵决口决不是易事,必须要在上游临时截流改道,下游才能组织人手修复大堤。此外,黄河大水下泄,泥水俱下,势必将洪泛区的漕运河道摧毁、淤毁,接下来还要修复、清淤漕运河道。不花大力气折腾大半年,这些工作根本完不成。关键现在济南府、平原府给摧残得一塌糊涂,数百名官吏或捉或杀,几乎给一窝端掉,怎么去组织人手?
林缚将京畿闹粮荒以及岳冷秋可能隐瞒灾情的推测说给林续文听,林续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唉声叹气道:“朝中分党、党内分派、派里分系,这本是官场上的常态。汤公年事已高,顾大人重返仕途时间也短,本没有资格自成一系,遂楚党上下对顾大人扶持有加、亲切和蔼,此时,势态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按你这么说,一切都是江东左军的军功立得太显眼了?”林缚苦笑问道。
“……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兵不贵多、贵在精’的道理,岳冷秋焉能不知?”林续文叹道,“再说东阳乡勇与江东左军系出同源,在江东的表现也相当不俗,顾大人有两支强军做后盾,焉能不惹人忌恨?”
“这自家人拆台还真他妈的快!”林缚吐了一句脏话,没有什么读书人的斯文,“倒是没想到这么快。”
林续文老脸一红,林家对林缚的防范与戒备,不是林缚装作看不见就真的不存在,他装作没有想到这点,继续说正题:“这一次,江东左军立下大功,顾大人即使不会再获实质的晋升,加学士衔或从二品的散阶授赏也应该有的,看上去没有什么实惠,但是确实有了入朝列入相位的资格……另外,我从燕京出来时,朝中曾有大臣在殿上公开议论迁都之事,虽然这样的议论给圣上严厉申斥,但是还能制止人心里不想吗?”
林缚除了叹气还能有什么表情?
江宁为留京,自然是迁都的第一选择,顾悟尘此时看上去还不具备入相的实际资格,但是真要迁都江宁,已经在江宁、在江东站稳脚的顾悟尘就成为真正的实权派人物,这种实权与影响力的抗衡,可不是名义上的官职能拿来形容的。
顾悟尘也许没有取代岳冷秋在楚党里地位的心思,但不能保证岳冷秋不提防啊。至少在楚党内部,岳冷秋与次相张协的关系更为密切,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进士及第,在翰林院也长期共事,更是儿女亲家。
认真说来,顾悟尘一系,也可以说是东阳一系的影响力其实也不小了,顾悟尘已是江东郡的实权人物,林续文也是正四品右都佥御史兼督河间府兵备,这次又获委知府事实职,掌握河间府军政大权,林庭立掌握东阳乡勇、林缚掌握江东左军,关键是江东左军这次赢来的声望很高。
顾悟尘之前的快速晋升,别人多少还会质疑他的能力与资历,如今有江东左军的战功作注,对顾悟尘的这种质疑自然也烟消云散。要是时局进一步糜烂下来,说不定朝野以及宗室会有人盼望顾悟尘出来主持政局——这才是出相的人望基础。
林续文眯眼看着林缚,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老十七,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大哥请说,我们兄弟间还有什么不能言的?”林缚说道。
“兵部主事杨枝山与陈信伯倒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知道?”林续文说道。
“这个倒不清楚。”林缚摇头说道。
“杨枝山与陈信伯的门生司天监少监姜岳是同乡,姜岳这人在西秦党里是个怪胎,只知道研习天文、历法、农事,其他事悉不关心,与同僚接触也少,要不是姜岳是陈信伯的侄女婿,旁人也不会把他视为陈系官员——”林续文说,“杨枝山回京后,给我捎来一封信,很突兀的提到姜岳邀他喝酒一事,你以为这里面隐藏怎么的意思?”
要是将顾悟尘这层外剥去,林家即使无人在朝中占据高位,但已成大越朝第一等的势族,至少在残酷的党争中有待价而沽的资格。
眼下没有人能影响到林缚对江东左军的掌控力,观军容副使刘直根本就是一个摆饰,刘直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安稳的从不干涉江东左军军务——林续文知道林缚出于种种顾虑,没有直接拉拢晋中军残部,但是林缚对晋中军残部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使晋中军残部甘受指挥调动的程度,林庭立及林族子弟对东阳乡勇的控制,也非顾悟尘能比。
很显然,林家离开了顾悟尘,根基依旧坚实,但是顾悟尘离开林家,就成了空架子。
林缚长吁了一口气,问林续文:“大哥有没有给杨枝山回信?”
“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跟你商量?”林续文说道,“要不是岳冷秋闹出这一招,我都不想提这事……”
“你我兄弟也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林缚语重心长的说道,“大越朝如今是千疮百孔的一艘船,楚党也好、西秦党也好、吴党也好,你我也好,都在这条船上。就在这条船外,东虏与奢家是一大一小两条一心想将整条船都吞下去的恶鱼,大哥,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林家总是要大哥你来做主的!”
林缚这么说,林续文当然高兴,但他心里很清楚,朝廷或者说楚党能轻易的将他从右都佥御史兼督河间府兵备事、知府事的位子上拿掉,换别人来干,不用担心有什么后遗症,但是想要剥脱掉林缚对江东左军指挥权,就要认真考虑能不能承受种种的损失、甚至要考虑可能会引起的反噬。
同样的,林续文想要在右都佥御史兼督河间府兵备事、知府事的位子真正的站稳脚,这时候最主要的不是依赖楚党,而是依赖林缚,依赖驻在津海涡口的江东左军以及林缚在河间府赢得的巨大声望。
除了之前的物资支持外,林缚在河间府的声望使得林续文在河间府备兵、备荒、备粮、收复失城、安置难民诸事都极为顺利,地方上乡绅势力也相当的配合。至少林续文调动、使用乡兵,就没有感到有碍手的地方,要没有林缚在河间府打出三次大捷来,地方上怎么可能将乡兵势力拱手相托?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豁亮了,”林续文说道,“眼下最紧要的,是这个难关要怎么渡过去!我是不是要直书奏事,要朝中收回督漕的成命?”林续文主职是正四品右都佥御史,种种情报都可以随时奏报中枢。
第63章 开海漕
林续文说要上书直言奏事,林缚摇了摇头。要是能由着性子来,他恨不得将岳冷秋抓到跟前来抽两巴掌再说,但是将矛盾直接捅开,对眼下风雨飘摇的时局又有什么好处?
大越朝是艘千疮百孔的船,要是这时候船沉了,最可能得益的不是旁人,而是将燕南、鲁北等地摧残得面目全非的东虏。
“我已经让林梦得秘密进京去找汤公了,”林缚说道,“朝中怎么安排,汤公应有定策。现在最关键的不是收不收回成命,而是京畿的粮荒如何解决!解决了粮荒问题,督粮特旨的危机自然也就不成为危机。”
“不单是漕运河道不通的问题,”林续文长期在工部任职,对水利之事十分的在行,分析道,“平原府境内的河道淤毁,天气渐暖,形成的灾情是极难控制的。黄河泄水以及从太行山流下来的河流都无法顺畅的东流归海,其地成泽,道路也必然不通。眼下能想到的办法,其一,是从晋中调粮,走太行山孔道,不管代价多高,总不能让京畿断粮;其二,就是走海路从山东运粮援京;其三,尽可能将驻军调到容易得粮的沿海地区就食,缓解京畿粮食供应的压力……”
“大哥果真是经世致用之能臣,我来见大哥,也是为能听到这三策而来,之前疑惑、困顿,此时豁然开朗……”林缚说道,“大哥上书中枢直言奏事,不需提督粮特旨之弊端。这个盖子谁要捅谁捅去,谁要掩盖也随他们去掩盖,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奏请中枢从晋中调粮、暂开海漕及驻军迁往沿海有港口之地就食这三策,大哥可上书直言。朝中采纳这三策,对大哥也有利;不采纳,也于大哥无损……”
要说林缚鼻青脸肿的雪夜赶路赶过来没有一点成熟的想,林续文自然不信,不过听林缚这么分析,直言奏事献解决之策,比揭盖子得罪人,手段优劣之差天壤之别,林缚在政治上是成熟的。
“行,我立即草拟奏章,老十七,你在这里,正好替我参谋。”林续文说道。
“那我就勉为其难给大哥当参谋了……”林缚笑道。
林缚很注意在言行上对林续文保持相当客气跟尊敬的,虽说林庭训死前立幼子为林族之主,但是十岁幼子根本主不了事,林氏本家的主意还是大公子林续文来拿,世事飘零、乱世之季,宗族的团结与稳定比什么都重要,这个道理,想来林续文也是明白的。
林缚又说道:“实际上,除大哥所言三策外,解决京畿粮荒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时间实在紧迫,京畿存粮很可能只能维持到四月中旬,每个时辰我们都要争取,断不能等到京中形成决议后,我们再有动作。拖一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饿死京畿。眼下涡水水势还不大,我以为应立即组织人手截流开河,拓宽河道使通卫河,改善涡口到京畿的通航条件,这将是海漕最大的一个瓶颈……另外,要立时在涡口建大粮仓准备存粮。海路运来的粮草在涡口存仓,只要津海存有足够的粮草,距京畿也就两百多里路,无论换小船或换车马走陆路运往京畿,都要容易得多……”
“这样啊!”林续文知道这不是一封奏章解决事情的问题,而是要他将手头的其他事情都停下来,将河间府所有能调动的资源都集中拓宽涡水河道、修筑运粮驿道、修建储粮大仓这三件事情上来。
做这样的决定,当然有政治上的风险,同样的,做大事必须有决断的魄力,林缚能以弱冠之龄冉冉崛起于江淮、鲁北、燕南,决断之魄力,亦远非同龄人能及。林续文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拟好奏章,我便与你一起回津海……”
京畿闹粮荒并非只缺一万石、两万石粮,而是缺数以百万石计的粮食。
京畿要负责解决宣化、蓟北两镇十万边军、八万禁中守军及三四万匹军马的给食问题,仅维持这么庞大的军队,一年军食加上运途耗损,就需要三百多万石粮。
燕冀平原是重要的产粮区,以往京畿需粮,燕南、鲁北五府能解决一部分;今年不但不能指望从燕南、鲁北五府调粮,还要调入大量的粮食赈济两三百万难民。一加一减,更是使京畿的粮荒雪上加霜、火上添油。
林缚现在还不清楚京畿粮荒到底有多严重,但就是在漕粮运输最低潮的年份,京畿也要从外郡调入约三百万石粮食。眼下外郡的漕粮都给阻在燕南以南,最低的估计,今年也要调入三百万石粮食才能渡过粮荒危机。
以载量十石的马车计,三百万粮食需要三十万大车、六十万匹骡马、三十万名车夫来运输,这么庞大的马车排成一长列,行走在驿道上,前后将形成约五六千里的长队。
以载量二百石的内河漕船计,三百万粮食需要一万五千艘船、三到六万名船工,也许额外还需要数十万计的拉纤夫,排成一列行在漕运河道,前后也将近千里长的长队。
漕运大概是大越朝每年都要进行的最壮观的工程了。
大危机总是多重因素集中暴发才形成的。
林缚与林续文没有直接从河间县返回津海,而是坐马车北上赶到卫台。
涡水河在这里与卫河相通。
卫河是燕南、京畿段内河漕运的核心水道,从太行山中段引水,宽一百五十步到两百步之间。林缚赶到卫台,看到卫河两边都是石坝子河堤,植得杨柳,两边还有通往京畿的宽敞官道。由于离平原府有一段距离,从这里还看不出卫河受到黄河决口灾情的严重影响。
从卫台往北的卫河通航条件极佳,千石粮船直接通行都没有问题。
关键涡水河是勒紧脖子的大瓶颈,通航条件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