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256节

  林缚分神的望着烛火想了一会儿,将思路又稍许整理了一下,手指头轻轻敲着桌案,说道:“户部已经同意由江东左军来给大家当这个中间商将粮食转售给津海大仓及诸边军,兵部也正式发函将我部编为江东左营乡军,以划拨崇州县丁田正赋为饷源,大家就不用怕江东左营欠了债,你们找不到讨债的地方……”

  “大人说笑了,”孙丰毅笑道,“我们可是巴不得大人欠我们的银子,好拿出来跟外人炫燿一二,哪里会有担心的道理?”

  林缚笑了笑,说道:“社稷有难,匹夫有责,虽然江东左营给抬出来勉为其难的做这个中间商,但江东左营断没有从中牟利的道理。诸位负责开船到指定地交粮,我会派员跟从以助联络,粮款到我这边来结,粟米分等,末等每石粟以一千五百钱计,我不会没你们一毫一厘!”

  “这怎么能够?”孙丰毅诧异说道,“这让我们于心何安?”

  “孙先生先听我说完,”林缚笑道,“所有参与运粮的海商,海船及人员只要在我处登记核对,并许我处派员随行,我们都按两成比例预付定金,以缓解各家的资金压力。待粮到津海入仓,按照购粮款、工食钱核算成本,我处随即支付相当银钱及下一趟的购粮定金,其应得利润部分,我们暂时扣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现在竭尽所能调来的银子也十分的有限,只能厚着脸皮请大家信任我一回,待拿到户部拨银之后,我绝不会有片刻拖延给大家将余银补上。”

  林缚朝着孙丰毅等人抱拳拱手。

  “大人真是客气了,我们不信任大人,还能信任谁去?”孙丰毅看了看左右,问道,“是不是就听大人如是安排?”

  诸海商代表心里盘算着,即使拿不到足额的银子,每次至少能拿回本钱与一部分定金,林缚又不扣他们的粮价,江东左营做到这程度,所体现出来的诚意远非边军与户部能比。再说他们出海行商,往来南北东西,必须托庇、投靠或交结一方强势人物,才能避免给过分的欺压侵凌。林缚以弱冠之龄率江东左军立下赫赫战功,崛起于江淮、燕鲁之间,实为楚党风头最劲的新锐人物,前程似锦,这样的人物不巴结,巴结谁去?

  孙丰毅先表态,其他诸人也都说好,将这事便算是敲定下来。

  林缚又说道:“海上风浪险恶,对岸即为虏地辽东。货物连船关乎着诸位的身家,若遇风浪倾覆,或遇海寇劫掠,豪富也顷刻变成一贫如洗,这怕是大家视大海如危途的根本原因吧……”

  诸海商给林缚说中心事,纷纷诉说起海商出海的种种苦处及高风险来;林缚则耐心的听着他们诉苦。

  即使造船技术再发达,也无法否认出海航行是当前最具风险性的行业之一。频繁出没的海盗及天威难测的飓风狂浪,即使有大量的失地贫农愿意出海搏命、搏富贵,但是商贾愿意投资海船的积极性也不高。

  即使有想出海牟利的商人,多半也不愿意将所有的身家都压在一艘大型海船上。虽然大海船抗风浪的能力更高,装载量更大,但一旦出问题,就意味着倾家荡产。有实力的商人更愿意造多艘中小型海船来分散风险。虽说中小型海船抗风浪能力低,装载量也有限,只能贴着海岸线航行,行速缓慢,但是多艘海船能将风险分散开来。即使一艘船倾覆或被劫走,其他海船的利润也能够弥补损失。

  这也是在禁海政策并不严厉、海盗不十分猖獗的渤海湾难以看到大型海船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

  要改变这个现状,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要有人站出来替所有船主或海商将海航的风险分散开来。

  林缚听大家诉着苦,说道:“我这几日,每天也坐船出海到津卫岛视看,这一段短短的海路,就觉得风浪险恶,难怪大家出海都有如履薄冰的心思。每一趟出海大家都是在拿命搏富贵,这也是我不扣大家粮价的原因,攒几个钱都不容易。”

  “也只有大人能体谅我们的辛苦。”诸海商都说道,集云社那几艘大海船,他们中大多数人亲眼目睹过,这么说倒不是奉承林缚。

  “我想了折中的办法,说出来与大家共商,”林缚说道,“我麾下还有集云社行商事,想来大家也清楚。打比方说,从登州运粮到津海,船东若是愿意将货物、船只折价,按照船只的坚固程度与抗风浪能力,以百抽六或百抽三的比例向集云社交纳保金,从登州运粮到津海,途中遇风浪导致沉没、或遇海盗导致船货被劫,则事后都可以从集云社获得足额的船及货物赔偿;若一路顺风的走完全程,保金则为集云社之盈利……为保证集云社在津海有足够的赔偿能力,我将在津卫岛存两万两现银作为本金。当然了,诸位若觉得这个生意能做,也可以投本金进来参一股,将来盈亏自然也是共同承担。”

  “这……”孙丰毅疑惑的问道,“大人要跟我们一起做生意。”

  “做生意还是其次,”林缚笑道,“主要是航海的辛苦与凶险,我也能体会一二,聚集大家的力量,愿意在出海前投保金者,虽然走一趟少赚些钱,但也不用担心途中遇到风浪或海盗会倾家荡产……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缚大概记得西方很早就出现了海上保险业,不过他认真观察过大越朝的海商现状,零碎不成规模,没有这种共同承担损失、分摊风险的保险业稚形出现。

  没有出现,并不意味着林缚不能催生。

  这么做的好处,除了能促进沿海府县商贾、乡豪投资海船的热情外,以集云社或江东左营的名义,成立类似海上保险业的商业组织,一旦海商、船主体会到“共同承担损失、分摊风险”的好处,便会更依赖这种分摊风险的模式,自然也就以江东左营为核心形成更紧密的海商势力集团,并成为支持集云社、江东左营的重要力量。

★☆【卷六 涛海怒】☆★

第1章 碎涛如雪

  碎涛如雪,堆云似山,元嫣站在甲板上,漆黑晶莹的眼珠子看着湛蓝澄澈的海水入迷,就像一大块嵌在天地之间的蓝宝石,眺望去让人有说不出的心胸通畅,那梦中的惊惶、悲伤,在这一刻都统统的似烟云散去。

  元鉴海晕船,而且晕得厉害,差点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自上船来就昏昏沉沉,难有清醒的时刻。左堂贵提议坐船走海路到津海再登岸去燕京,元鉴海这时候恨不得将左堂贵一脚踹下海去,他没有想到晕海会这么痛苦,打定注意这辈子不再坐船。

  济南收复后,元鉴海没有回济南去,与其他鲁王府的人一直留在阳信候旨。

  东虏攻陷济南后,没有进驻济南城,抢掠一空后便纵火烧毁全城,还有数万守城军民的尸体散在济南城内到处都是。这时的济南已成死城,没有几个月的收拾,根本就不能住人,元鉴海与鲁王府众人也无法回去。一直到二月底,宫中才传来特旨诏使元鉴海携鲁王幼女元嫣到京中去。

  到二月底,阳信西北方向已经形成大片的洪泛沼泽区,道路悉数被毁。沿海岸线地区也由于天气转暖的原因,河流解冰,不利于车队通过,只能坐海船北上到津海,再登岸坐车前往京中。

  “前面就是津卫岛了,除了林大人的津卫岛,没可有哪座海岛能容下这么多人一起做工!”一名站在船头甲板领路的船工帮小郡主元嫣指出津卫岛的方向。

  “是吗,哪里,哪里?”元嫣个子矮小,才十二岁的她还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她踮着脚,发丝给海风吹乱,才勉强看到露出海平面的津海岛岛尖,却看不到在津海岛的全景,只盼望着船能行快些,早一刻抵达津卫岛。

  左堂贵寒着脸,他对进入林缚的地盘可没有什么好兴奋的。元鉴海想到可以不再坐船,不再吃这晕船的苦头,心里自然是振奋一些。他们乘船北上,半途上遇到从津海出发往南到山东登、莱等运粮的船队,他们没想到这时候朝廷还能在津海组织这么多的船运粮,差不多有七八十艘。船队知道他们是北上进京的鲁王府的人,特地派了两名船工专门给他们领路,他们才知道津海的一些情况。

  越过津卫岛,等赶到津海,元鉴海才发现涡口远比想象中还要热闹数倍。

  涡水河口给一道临时的封河大坝封住,为了筑坝的便捷与快速,林缚直接将四艘装载满砂石的平底海船填到河口,元鉴海、元嫣他们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从坝子中间竖起来的八根孤零零却显得有独特风情的船桅。

  对元嫣来说,在离开阳信后,终于遇到一处热闹的所在,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一路上郁结的情绪也陡然放开。

  海塘内外到处都是役工民夫肩挑身扛的忙碌身影,涡口寨东南方向伸出一大块岬角,将涡水河出海口的海滩地与北面的海岸隔开,就在北面形成了一座天然的避风海湾。百年前开海漕选择涡口为转输站,就是看中这里的地理条件,百十年时间过去,这处地理条件并没有大改变,稍加整饬就是浪港,工程量相对开拓河道、整固直道来说,要少得多。

  不过寨南的内河码头太小,一次性只能停泊五六条中小型内河漕船。涡水河的转输能力,除了给河道限制住外,也跟码头的装卸能力直接相关,要达到二十艘漕船同时装卸的能力,内河码头至少要拓宽到三百步宽。

  为了节约工程时间,涡口在挖窑烧砖的同时,更多的是直接从周边村寨拆运砖石。

  河汊子口南岸是江东左营及役工民夫的驻营,占了好大一片地,贴着河汊子口,有一座塞堡式的建筑刚刚露出稚形。北岸以涡口寨改津海仓为核心,规划要建津海都漕运司衙门以及两座军事塞堡及防御津海仓的塞墙。河间府治所、津海县治所也将移到这里来。没有多余的财力、人力、物力去收拾给打残的河间县与津海县了,再说林续文身兼数职,总不能身分数处署理公务。

  此外,津海盐铁司及盐场体系也给彻底打残,除脚快的,官员或杀或降或叛,盐丁、盐户逃得一个都没有剩影,朝廷也有意在这边重建津海盐铁司衙门。

  重重因素叠加,使涡口也成为返回难民的集散地,有着乱世之秋异样的畸形繁荣。虽然不断的将难民沿涡水河往内陆疏散,在河汊口重新聚起来的难民人群还是很快达到数万之众。在涡口寨的北面更是有一大片连绵起伏的营帐,一眼都望不了头,元鉴海、左堂贵等人也看到纳闷:没听说津海除了江东左军、晋中军之外,还有别的驻军啊?

  元鉴海、左堂贵所不知道的,郝宗成于3月6日率两万蓟北军(含一万余匹军马)移驻津海就近解决军食问题,这样至少每个月能替京畿缓解四万石粮、三十万围草料供给的压力。

  考虑到津海的用粮压力,户部另派了一名正五品的员外郎过来督管津海仓,顶替原津海仓监丞张文灯平衡户部与林续文、林缚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津海涡口这一小块地方此时实际上成了京畿与大越朝的咽喉、脖子、命脉;不然也不会让汤浩信这样的重臣在战后百废待兴的紧要关头一直都坐镇津海。

  宗室封爵与功勋封爵是两种不同体系,亲王爵、郡王爵之后为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爵衔……按律,鲁王身灭,继承者需减一级承爵,元鉴海本身就受封镇国将军,没有资格再受封郡王爵的。

  宫中体谅鲁王一系的遭遇,又念元鉴海在阳信抗敌有功,下诏使元鉴海入京受封郡王爵。

  林缚袖手站在汤浩信、郝宗成、林续文等人身后,在他身后又是刘直、马一功、杨一航、张文登、陈晋唐等文武官员。

  郡王爵列从一品,位于太子少保、内侍省左常侍之上,汤浩信、郝宗成虽然权柄要比元鉴海重得多,按照规矩还是站在海塘上恭迎元鉴海乘船靠港、大驾光临。

  元鉴海晕船晕得厉害,精神不振,在港口宣暄过,就给众人簇拥着走进津海仓衙门。这边给元鉴海准备了洗尘宴席,他就是再头疼,也要硬撑着参加,不能驳了大家的颜面。小郡主元嫣则由婆子、丫鬟伺候着去厢院休息了。

  林缚的心思不在元鉴海身上。郝宗成率军来津海,除了靠近津海港方便军食之外,还有压制、牵制江东左营的意图,林缚的心思也不在郝宗成的身上,至少他与江东左营为朝廷出力做事还是非常干净利索的,朝廷要卸磨杀驴,自然也要等到眼前的难关熬过去再说。

  朝中在三月初旬同时批准了李卓、岳冷秋两人的奏请。

  擢李卓任兵部尚书,要李卓接旨后即刻动身进京叙职,商议平虏大计;擢程余谦接任江宁兵部尚书兼江宁守备一职;除岳冷秋东闽总督职,其职权分授东闽宣抚使司、提督府、按察使司,授岳冷秋兵部尚书衔兼任江淮总督,节制江东、江宁军政诸事,率师北上,总辖平寇事。顾悟尘晋升从二品散阶光禄大夫,以江东按察使兼督江东乡军,受岳冷秋节制。

  就算不计较江宁是留京的地位,在正常的年份,东闽归户部统辖的定漕额才三十万石,地方可支用的定漕额为四十万石,江东郡加江宁府归户部统辖的定漕数是两百四十万石,地方可支用的定漕额为一百六十万石,仅从这两组数据就能看东闽总督与江淮总督的实权差距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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