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能看到平虏策抄件,曹子昂、宁则臣、孙尚望等人自然也能看到,但也只限于这些人了。
林缚转身望向湛蓝的大海,轻轻一叹,说道:“李卓其人有用兵之谋,平虏策不能不说是上策,却不大容易实施啊……”
“怎么说?请大人赐教。”孙尚望问道。
“陈塘驿惨败之前,朝中对东虏布局是外线防御,以燕山防线为依托,在外围层层叠叠的筑堡建塞推进,以压缩东虏战略空间,”林缚说道,“陈塘驿一败,边军退到燕山防线才站稳脚跟。为了扳回战略上的劣势,兵部对东虏的防御思路,还是停留在外线防御上,一直想继续在燕山防线外筑堡建塞,加深燕山防线的纵深。陈塘驿惨败之前,边军尚敢与虏兵野战,用外线防御思路建起的外线堡塞,能互为犄角。但在陈塘驿惨败之后,外线防御思路就有些失灵了,各守军都龟缩在塞堡里不敢出动,就失去互为犄角、连成一片的作用,也无法顺利推动军塞屯田,使得再构筑外线防御的耗银极高,也难有大的成效……”
“……李卓所献平虏策,战略思路则与外线防御相反,是内线收缩防御。首先是稳固守住燕山防线,放弃向外线筑垒增加防御纵深却分散兵力的努力,在退缩固守燕山防线的基础上,将原先分散到外线堡塞里的兵力及其他路重兵,聚集在临榆(山海关)或者说是蓟州内线,并在津海增设舟师,与山东之登州舟师,形成内线纵深的防御之势——这便是我们看到的平虏策,但是在这个平虏策里,李卓还只写出他整体思路的第一阶段。你们看对面……”林缚手指向东北面,在海平面的背后是辽东半岛,“对面就是辽东、就是东虏敌后,若是照平虏策布置,形成重兵集结临榆或蓟州、津海、登州的三路布局,实则是对东虏形成三路打击之势。准备妥当之后,临榆或蓟镇集结之重兵沿辽西地往北推进形成针对东虏的正面战场,牵制东虏主力,然而两路偏师从津海、登州以舟师载兵直捣敌后辽东,攻击必救,即使不能一举溃敌,也能形成外线主动进攻之势态。这时候就算转变成外线防御战略,也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以平虏策所言,或许能成,即使一次不成,只要燕山防线稳固,还能对东虏实施第二次、第三次三路攻击,”宁则臣问道,“大人为何没有一点乐观的看法?”
“当今圣上若真有雄才大略的明义,能坚定不移的坚持李卓,五年平虏或许能成,”林缚在曹子昂、宁则臣、孙尚望三人面前也不忌讳的说道,“以李卓的思路,第一步要弃子争先,彻底的放弃外线防御战略,这样才能将有限的力量集中到内线来整顿、蓄积。弃子争先是蓄积力量之必要,就像我们打拳,五指捏拳要收回来才能更有力的打出去。即使虏兵再次破边入寇,李卓在内线也能有一支建制完备且彼此信赖的强大部队与虏兵进行积极的作战,不会再出现晋中军被歼、蓟北军旁观的格局,甚至可以形成有利于我的内线会战格局——所以李卓平虏策初看是内线纵深防御的战略思路……”
林缚继续说道:“……这里面有几个问题很难解决,一是李卓的战略思路,与兵部以及郝宗成等人的战略思路相差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如何说服兵部及诸边将不折不扣的执行他的战略思路?另外,都察院的言官们整天叫嚣着要收复祖宗故土、向外线推进,能不能承受李卓‘弃子争先’的第一步布局?第三就是李卓将有限的军事力量集到内线来进行整顿、蓄积,整顿蓟北军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见成效。最佳的方式就是将蓟北军推到燕山防线去,将李卓他自己在东闽一手创建的精锐陈芝虎部调到内线来进行加强,但是朝廷会放心将陈芝虎部调到内线给李卓使用吗?”
“哦,我也觉得奇怪呢,为什么李卓在平虏策里会刻意回避陈芝虎部、主动要求领蓟北军?原来是防止给不必要的猜忌!”宁则臣恍然大悟。
曹子昂在旁笑而不语,要是李卓在平虏策时提到要用陈芝虎部,平虏策根本就不可能浮出水面来。
“第四,就算朝中同意李卓的弃子争先的内线纵深防御思路,那至少还要忍受一次虏兵破边入寇。毕竟弃子争先、弃外线之后,燕山防线太单薄,必须放虏兵到内线来进行防御性作战。损失之大小,就要完全看破边入寇时蓟北军的整顿进度了,”林缚指向北面的蓟北军军营,问宁则臣等人,“就这么一支军队,换作是你们去整顿,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整顿成堪野战的精锐、使虏兵不轻易破边入寇?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形成从临榆、津海、登州三路同时反击的势态?”
“两年时间吧……”宁则臣不确认的说道,“李卓治军闻名天下,也许不用那么多时间。”
“就算是两年时间,”林缚说道,“但若是两年之后李卓的第一次反击受挫,虽然五年之约未满,你们以为朝廷会再给他组织第二次三路进击的机会吗?”
曹子昂微微叹道:“以当今坐龙椅的那位的心胸,怕是连第二次虏兵破边就忍受不住,李卓很聪明的在平虏策里绝口不提这一点,怕就怕他给聪明所误……”
“不,”林缚摇了摇头,“李卓应该能想到这一点,他毅然的站出来,是要争取‘弃子争先’、内线整顿并三路布局的时间,平虏策时提到的以夷制夷,也只是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也许第二次虏兵破边不能避免,他会被问罪革职,但只要后继者能继承他的这个战略思路,还是有成功的机会!至少能在对东虏的战略上扳回些被动。”
孙尚望、宁则臣微微叹息,曹子昂也微微叹息,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卓为人之心胸要比侯爷更宽广一些,但是要实施他的战略思路太难了。
第4章 海塘问策
宁则臣、孙尚望有事先离开,曹子昂问林缚:“李卓使高宗庭来,应该不是简单来征询平虏策有无遗算,话虽然没有挑明,意思还是明显的。”
“你也认为,津海这一路的布置,李卓将希望放在我们身上?”林缚问道。
“……”曹子昂点点头,“登州、宁海、江宁三镇水师,水战或利,登陆步战则不利,李卓不会看不出来。以平虏策三路布置的构想,以蓟镇为主,津海、登州两路为偏师,但是这两路偏师均要跨海出击,需舟师渡之,需登陆步战。舟师与步骑相配合,不是那么好练的。以朝廷当前的状况,以登州水营为基础,派一员能臣干将,一两年勉强能得一路偏师,津海这边想无中生有出一路精锐偏师来却难……”
“在外人看来,李卓将津海这一路偏师的希望寄托在晋中残兵身上,到时候大不了派一支舟师渡其过海罢了。”林缚说道。
“那也只是外人看来。”曹子昂可不含糊。
林缚轻轻一叹,大型海船近岸登陆是个难题,五千石海船半载吃水将近八尺多深,没有海港或吃水深又高矮适宜的天然深水峭岸可供停泊时,利用中小型河汊子口地形,以钉板、特制浮舟、铁索、巨锚迅速搭设登陆栈桥要是一件简单的活,林缚也没有为此专设工辎营的必要。
西沙岛是积沙成岛,岸周围也是淤滩地形,当初为了往西沙岛运送大量的赈济物资,也是想尽了办法、吃尽了苦头。在沙岛上建江港码头不是一日之功,最终硬是不惜成本在观音滩北岸建了一座小型的抗浪能力较强的浮栈码头。这里面的技术是用银子砸出来的,是大匠们用脑子琢磨出来的。
大越朝三支主要水师镇军登陆作战能力颇差,这是有目共睹的,李卓要用舟师渡海袭敌后,必须加强水师跨海登陆作战的能力。
留在津海的晋中残军核员是四营两千四百卒,以马一功、杨一航、吴天等人为首。活蹦乱跳的周同、魏中龙二人都以伤病为由辞去武职,不肯再为大越朝效力。
魏中龙在辞去武职之后,就带着十几名心腹离开津海,不知去踪。拿周同的话来说,魏中龙本身是孤儿,给族人逐出,流浪长大,而从军积功至振威副尉,无牵无挂,高阳一战,也使他对朝廷失去信心,说不定就钻进太行山占山为王去了。如此骁将离开,颇为可惜,却也无可奈何。周同倒是没有离开津海,脱掉衣甲,换上袄袍,戴着河间府当地特有的皮帽子,整日在涡水河两岸转悠,无所事事的寻人请酒聊天打屁,仿佛是一个暴富的富家翁。以他的军功不求晋职,也换了上千两银子,够他挥霍。
朝廷同意四营晋中兵归津海都漕运司节制,但是要降等到杂役兵、辅兵一类,将卒钱饷都要差镇军一大截,恐怕暂时还无法得到兵部对其的兵甲骡马战具等补充。
以平虏策之构思布局,即使不考虑来自郝宗成及内侍省的阻力,以晋中兵为核心形成津海路偏师,兵额要达到万人才够,舟船兵甲战具补齐,没有六七十万两的银子投下去,没有一年的时间训练,形不成战力。考虑到两年的养军之资,就要户部额外为津海路偏师拨出一百万两银子出来。
为缓京畿粮荒之危,这等要命的事情,户部才挤出五十万两专办银出来,哪有可能为建津海路偏师拨上百万两银子的道理?
宁则臣、孙尚望不关心平虏策背后隐藏的信息,曹子昂却是透心亮的,特别是高宗庭此行,虽然没有将话挑明,意思还是摆在那里的。
“要是高宗庭将话挑明,大人会如何应他?”曹子昂问道。
林缚听出曹子昂说话已经注意两人的身份差距,也许是必然,但他心里却说不上舒服,他说道:“我与高宗庭也是表过态度了,李卓若到蓟镇练兵,我从海路补给粮食,可节约大笔的练兵之资,至于其他……”说到这里,林缚轻轻的一叹,“我们先回江东去,东海寇有够头疼的。倘若元氏气数未尽,两三年之后李卓还在蓟镇总督的任上且形成内线反击之势,我们便过来参战!”
“……”曹子昂默不做声,看着海塘外澄澈的海水。
“你是担心‘五年平虏’侥幸功成之后的事情吗?”林缚问道。
“嗯。”曹子昂觉得林缚看人看事情也是透亮的,如实答道。
东虏不成为危险,朝廷自然会削强藩,这个强藩不仅仅是指晋家奢家,到时候说不定江东左营也是朝廷眼里的眼中钉、内中刺,曹子昂这些给蛇咬过、心有余悸的人,这时候就担心这个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林缚笑道:“请旨出海、拓土开疆——你看如何?”他觉得元氏气数已尽,此时不过是苟喘息,但要真让元氏缓过劲来,他也只有出海一途,反正江东左军大部分将卒的家眷都在西沙岛,到时候也容易安排。
曹子昂眼睛一亮,说道:“这次若能从海路回崇州,是不是可以将长山岛顺便给‘剿’了?”
“完全可以向兵部请一道密函,说长山岛寇首东海狐自省罪大、请降归朝,请兵部许其暗中归附,在长山岛暗中援应我师,为昌国东海寇之掣肘。”林缚说道。
“此策甚好,李卓若能顺利主持兵部,此策应该可行。”曹子昂说道。
有了这道密函,林缚可以正式的将长山岛众人收为部将,往长山岛暗中布兵之时,而不用担心在长山岛的布置会引起奢家及东海寇的警觉。
曹子昂将心间诸多疑惑释去,说道:“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忧大人在此观海了……”
林缚微微一笑,好像自己很无聊似的,但是曹子昂、林梦得等人在身边,的确省事多了。赵青山、宁则臣、敖沧海等负责将卒操练,曹子昂、林梦得、孙尚望等人负责营务及协漕事务,林缚则悠闲多了,倒有急着赶回江宁的心思。
护卫散在左右,林缚没什么仪态的坐在塘石上,想一些事情,听着身后有动静,见是小郡主元嫣要爬上海塘来却给他的护卫挡住去路。
“林大人、林大人,我是元嫣呢?”元嫣在海塘大堤下胆怯的喊道,她年纪尚小,虽然也知道男女有别,但见到林缚更觉得亲近,再说这左右只有这一条便捷的石阶能爬上海塘,总不能让她穿着襦裙爬护堤吧。
护卫当然认得小郡主,但是元嫣出来游玩,除了丫鬟之外,还带了鲁王府的侍卫出来。护卫自然不能让带刀的鲁王府侍卫接近林缚。
“原来是嫣郡主啊……”林缚看着堤下的元嫣,阳光照在她洁白无暇的小脸上,仿佛一颗春天田野里的青嫩小白菜,挥了挥手,让护卫将路让给开来。他一个小小的县男、从五品朝散大夫,随身护卫却挡住鲁王府郡主的路,让都察院的言官知道,注定又是一番跋扈的指责。
元嫣倒是知礼的让侍卫留在堤下,她与丫鬟提着襦裙、心扑通乱跳的爬上海塘,见林缚要站起来行礼,忙慌乱的说道:“林大人不要多礼,元嫣可不敢上来了……”
林缚微微一笑,便坐在那里,等着小姑娘自个没趣味的先离开。
“林大人,你会跟我们一起去京中吗?”元嫣问道。
“卑职有差遣在身,不奉旨不能进京。”林缚回道。
“是吗?”元嫣颇为失望的轻唉了一声,偶尔又鼓足勇气似的问道,“元嫣冒昧再问林大人一句……”
“哦,嫣郡主请言。”林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