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微微一怔,心里琢磨着自己什么时间成为林续宏嘴里的“十七爷”来着,觉得这称谓也别扭,但没有说什么,他介绍身侧的汤浩信,说道:“汤公汤少保,续宏大哥,你来给汤少保行礼……”
“小的给汤公您老问安,”林续宏给汤浩信行过礼,说道,“顾大人猜想汤公在津海,特意托我捎一封信函给汤公您……”赶忙让随从将顾悟尘的私信找出来给汤浩信。
汤浩信微微一笑,将信函接过来,也不着急拆开,颇为亲切的问了一些黑水洋外海远航的细节,越问眉头皱得越紧,眼下想从崇州出海直接大规模的运漕粮到津海来,根本就不现实。
在内河漕运最不便利的冬春季,却是大型海船队最便捷的时候,从黑水洋外海航线北上,再借西北季风南下,一个月就能走一个来回来。
但是到四月份之后,季风将发生改变,从西北季风转变成东南季风,海上风暴也变得更加的频繁跟狂暴。便是大型的坚固海船,在四月份之后,一般也只会借助东南季风走近海航线往北航行。北上的速度不慢,但是船队南下的速度却非常的缓慢,集云社的船队往返一趟,至少也需要两个月以上。
夏秋季,由于海上风暴的频繁,中小型海船或者结构强度达到要求的海船,通常都会选择躲在避风港,轻易不会出海,更绝不会轻易走远程海运。
考虑到这些因素,林缚在津海组织的庞大海商船东,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依然只能在风浪相对较小的渤海湾范围之内运送粮草。即使让集云社的船队到崇州直接运粮,理想状态下半年的最大输粮量六万到八万石,根本无法解决京畿及燕南地区高达一百五十万石到两百万石的粮食需求。
眼下最紧迫的问题,就是山东缺粮,要使外郡的漕粮通过内河、陆路运输,运抵山东登莱地区。
林缚对这个问题也想得很清楚,瓶颈就卡在如何将外郡的漕粮运到山东登莱地区,但是他与江东左营的能力再强也有限度,这是朝廷与户部要调动一切能源去解决的事情。
海船靠港,栈板搭好,民夫搬运的速度很快,千石船装六七成满,六七百袋粮食,组织两三百民夫搬运入仓,一炷香工夫就能搬空一艘船。
林缚没有空闲工夫留在码头上监视搬运,与汤浩信、林续文各自回衙门或临时驻营署理公务,他需要葛存信向他当面汇报江东郡更详细的情报。
林缚刚回营帐,刘直就缀着尾巴走进来。
林缚见刘直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他有话要说,也没有邀刘直进密室商议的事情,站起来笑问道:“刘观军,有何事赐请?”
江东左军正式编为乡营,刘直所谓的江东左军观军容副使的职衔就虚置了,不再直接跟江东左营发生关系,但是刘直也是能耐颇大、颇得郝宗成信任之人,又给按了个津海观军容副使的职衔,变得整个津海驻军及客军的监军副使。即使李卓成功说服皇帝,同意战略收缩、内线防卫、三路布局的平瞄战略构想,在津海设一路精锐偏师,林缚估计着刘直就会正式出任津海军监军使或者说观军容使,行使监军之职。
林缚还是不想得罪这些阉臣,想着尽可能跟他们搞好关系,对刘直的态度一直都和善。
刘直笑了笑,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按说集云社船队运来的这些粮食并不需要入储津海仓,户部这时候只管登莱运出的粮草……”
刘直撅什么屁股,林缚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
林缚向津海仓以及沿海军塞诸移驻提供粮草,都是在户部的计划之列,以每石粟米一千五百钱计价;这个价格已经是江宁粟米价格的三四倍之高。
京畿粮荒,粮食已经严格控制起来,除了官员足额给俸之外,普通老百姓都定量按平价售粮,但是供应量很少,要想全家人吃饱不饿肚子,必须从其他渠道购粮。
便是朝中官员即使能足额领俸粮,也觉得粮食紧张,毕竟宅院里仆从众多,要养这么多口人,俸粮也有所不足,就需要从粮市购粮。
京畿地区,除了很小比例的平价供粮外,市场粮价已经飞涨了远远超过江宁米价三四倍的程度。
刘直的意思很明显,集云社船队运来的粮食不经过津海仓,直接偷运到京畿地区售卖,得利也绝对远远超过售给津海仓。
当然,林缚知道刘直不会是好心来指点自己发财,他微颔着首,笑道:“刘观军还有什么话要在我面前藏着掖着的?”
“……”刘直嘿然一笑,说道,“蓟北军调度频繁,又不受地方节制,每天往京畿运几百上千石粮食,必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海船靠岸,汤少保也在码头看过,我也难办啊,”林缚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可好,这次我还是以每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多划两千石粮食给蓟北军,这里要有什么好事,我们下回再商议?”
“成!”刘直没想到林缚会这么爽快,他原先能多讨些粮食与江东左军分利,既然林缚不分利,这次能多拨两千石粮食,也算是够意思了。他想了想,以京畿此时的粮价,这两千粮食囤在手里多留些天,转手多赚七八千两银子是轻飘飘的事情。
林缚也知道京畿粮价飞涨,但是他负责协助林续文为户部督办海漕,运来粮草除了定额供应沿海军塞移驻军队外,只能将粮食都售给津海仓,再由林续文组织内河及陆路运输交付户部所属的京畿大仓,至于户部怎么处置,怎么利用这些粮食与粮商勾结起来从平民百姓身上收刮银钱,就跟津海及江东左军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想到郝宗成想伸手来捞这笔钱,郝宗成现在还控制蓟北军,粮食由郝宗成运往京畿是很方便的事情,这倒跟利用军队走私性质差不多,林缚也想,凭什么银子都给户部官员及户部的关系户粮商捞过去?
第7章 大寇于城
室外又下起了小雨,汤浩信眼睛不好,凑着窗户口的亮光读顾悟尘托林续宏捎来的私信。
汤浩信将信函折好,放到书案上,眯起浑浊的双眼,忧心的看着窗外的细雨,看到马朝从门口经过,出声喊住他过来说话,问道:“你在悟尘身边多年了,我问你一桩事,薰娘的婚事为哪般拖到今天没有决定?”
马朝一时不知道汤浩信说哪般,心里疑惑,又不便开口直接询问。
汤浩信见马朝脸上有困惑之色,又说道:“在江宁时,林缚便是悟尘的得意门生,以悟尘的眼光,即使看不到他今日之成就,想来也不会太低估了他,为何拖到今日?”
马朝这才知道大人捎给老大人的信函里提到小姐的婚事,他心里也是微微一叹,说道:“大人在江宁时倒是有过这心思。说来奇怪,暨阳之战前后,江宁东阳乡党间就在大肆的私传大人要将小姐许给林都监之事,夫人与少公子都怀疑是林都监在背后指使,大人倒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事就这样给拖延下来了……”
“薰娘她自己乐不乐意?”汤浩信问道。
“小姐似乎没有听见过任何传言,也看不出乐不乐意,倒是小姐身边的丫鬟因为谈论这件事给夫人惩罚过,小姐跟夫人为这事还闹过几天别扭。”马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将事情说得更明确,这件事情,他一个做随扈的,是无法发表任何意见的。
“原来是这样……”汤浩信轻轻的一叹,薰娘是他膝下长大,薰娘是什么心思,他这个做外祖父的,要比悟尘这个做父亲的更清楚,再说林缚在石梁县救下悟尘与薰娘他们,对少女情怀是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汤浩信有什么心事不会跟马朝商量,只是让马朝站在门口守着,也不让马朝离开,他的眉头蹙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帘,觉得这事不是一般的棘手,到此时也已经拖到一个相对尴尬的境地,但是再拖下去不下决断也不行。
仔细想想,事情拖到现在未决也正常得很。有这样的传言广为流传,换作是谁都会迟疑,即使这种的谣言现在看来有些蹊跷了。无论是东海寇大寇太湖沿岸诸府县、发生暨阳血战,还是随后的东虏破边入寇,都来得十分的仓促,时间间隔也十分的紧迫,根本就没有留给悟尘仔细考虑的时间。再说林缚率军北上勤王之时,薰娘才刚刚满十七岁,悟尘流军十载,才跟儿子、女儿相聚不到两年的时间,想将女儿多留在家里一两年,是作为一个父亲再正常的心思。
真是不智啊!汤浩信心里微微一叹,他再能体谅悟尘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与犹豫,但也知道悟尘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置是不够妥当的,至少他还是看低了林缚。
悟尘的眼力还是比不上李卓啊,汤浩信微微一叹,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李卓的手段、眼光之厉害,真是非一般人能比。汤浩信自然是仔细研究过平虏策,他能猜到李卓平虏策三路布置将建津海路偏师的希望寄托在江东左营身上,那就说明李卓当初在江宁挤兑按察使司一定也跟着要平摊兵力勤王,实际上是要将林缚推出来。只有那时李卓与林缚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他这时候才能在江东左营身上寄托这么大的希望。实际上,也只有李卓与林缚形成某种默契,林缚最终独领江东左军北上才成为可能,不然李卓一人就能将林缚独自领军的可能性直接否决掉,毕竟低级文职独掌一军是鲜有先例的。
至少在暨阳血战之后,李卓就十分肯定了林缚在军事上的才华,所以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默契,悟尘却十分不明智的迟疑了两个多月不能决定婚事,一直犹豫到江东军北上勤王都没能下定决心。也许他当时没有想到林缚率军北上勤王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但是这种事情没有什么“也许”可说的,林族势力已成,这时还是要将薰娘许给林缚,却使顾家与林家之间彼此多了一层本不该有的隔阂。
汤浩信还是担心薰娘她本人的想法,他还是心疼这个外孙女,之前算是一桩美满的婚事,此时却有一层难以遮掩的赤裸裸的意图,他还是能体谅薰娘这个小丫头的敏感心思的,怕她心里会十分的难堪。哪个女儿会愿意父亲不是将自己嫁出来的,而是将自己“交易”出去的?即使对象还是一人,即使还是同一个如意郎君,特别是林顾之间那层很难消除的隔阂,会使心思敏感的薰娘嫁入林家后的处境颇为尴尬,甚至不可能保证林缚会再多么重视薰娘。
至少眼下看起来,已经不能算是一桩美满婚事了。
汤浩信眼睛发愁的盯着窗外从檐头挂下来的雨帘,他很想将悟尘寄来的私函置之不理,但眼下的事实就是林族势力已成,他无法置之不理。
在陈塘驿惨败后,辽西失陷、数百万亩的军屯良田也都失去,每年就需要近五百万石的漕粮输往京畿与诸边镇才有可能将燕山防线稳住,汤浩信知道内河漕运河道即使都恢复如初,实际上也无法承担每年超过四百万石的漕运任务,海漕一旦兴办,京畿与诸边镇对海漕的依赖性会越来越重。无论是林缚还是林族的其他人,很明显都早就看清了这点。
退一万步想,万一燕山防线守不住,帝都被迫迁往江宁,江东将成为大越朝的政治中心,这将直接促使林族成为大越朝第一等的势族,到时朝中任何一派失去林族的支持,都不可能称得上根基稳固。
虽然林缚此时还很顾及楚党大局,凡事都坚定的站在他们这边,但是并不意味林缚以后就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卦,林缚此时与李卓暗中有默契,与郝宗成私下来往密切,这些都是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偏偏这种局面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甚至连限制都说不上。
楚党内部的裂痕已经大到连深居宫里的皇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不会将岳冷秋推到江淮总督的任上的。
这时候就更加不能离开林缚跟林家了,没有林缚与林家的支持,悟尘即使有着按察使兼督乡营的名份,但在江东到底能做成什么事情,又有什么资格跟岳冷秋对抗呢?
过了许久,汤浩信才最终拿定决心,对守在门口的马朝说道,“烦你走一趟,邀林梦得过来,就说津海仓有些琐碎的事情要请教他,烦你亲自走一趟。”
“好。”马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他能插嘴的,应了一声,就走出来去找林梦得。林梦得好歹算是林缚的长辈,老大人真要下定决心作主决定婚事,也只能先试林梦得的口风。
“入冬后,刘安儿部流寇便蠢蠢欲动,先率十万大军围濠州,攻城八日不果,便解围南去,在南线寻机作战。东阳乡勇学暨阳之战的战法,在东阳北部诸县都坚决的实施依城野战之策,使刘安儿部无法对城池从容的形成遮断式的合围,自然也无法形成围点打援之势。刘安儿连续数次有围攻东阳府北部诸县或围点打援的意图都受到较大的挫折,便又掉头北上,再攻濠州。左尚荣见东阳乡勇战法颇为有效,在刘安儿部再度北上时,便挑捡精锐出城依城野战。战况进行到最激烈时,陈韩三率部赶到濠州,虽那时陈韩三已经有再叛的迹象,但是左尚荣提督毫无提防,只以为是陈韩三率部来援,便让开进城的通道,让远道赶来的陈韩三部先进城稍作休整,再出城与刘安儿部决战。谁能想到陈韩三部会突然抢占城门,并侧击依城野战长淮军精锐的后翼?”林续宏将濠州大战的详细情况说给林缚、曹子昂、林梦得、林续文等人听,他这段时间来,为东阳乡勇后勤补给奔波,对濠州之战了解得也十分的详细,甚至还亲历了外围战斗,他的话让大家听得眉头大皱,“濠州城破之后,左提督使人将城中诸库仓烧毁之后,就在行营内吞金自杀。随后数日,流贼在濠州抢粮、抢女人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当真比东虏还凶恶数倍。听从濠州逃回来的人说,妇人为保清白而投池塘,城中池塘几乎都已经填满了人,好些池塘很浅,投水不死者众,好些妇人就瑟瑟发抖的站在水中,生不如生,死却一时不能死,十分的凄惨……”
林缚阴沉着脸,也许林续宏的说法难免有夸张之处,毕竟林续宏不可能对毁掉上林里的洪泽浦流寇有一丝丝的好感,但林续宏对濠州之战的描写是基本真实可信的,至少要比塘抄以及江宁之前两次私信要详细得多,顾悟尘给他的私信里也提到流贼对地方破坏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