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雷见林缚虽正处于年少得意的时候,但是说话待人难得一团的和气,心间的惶然也自然渐渐松懈下来,诸事能应答自如。
林缚又与陈雷、陈恩泽父子谈了一会话。
眼下就算消息走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萧涛远带着一部分亲信逃亡投奔奢家,局面还不至于无法收拾,所以也没有特别的顾忌。林缚开始考虑将三十童子陆续接回崇州,履行最初答应他们的要让他们与家人团聚的承诺。
陈恩泽带着父亲陈雷告辞离开,林缚则与曹子昂他们继续议事。
虽说陈雷应过几次县试,虽说没有考取过什么功名,却是耕读人家出身,在崇州童子案之前,也积下不菲的家产。与胡致庸、胡致诚胡家一样,陈家不算乡豪势族那一类,却要算崇州县新冒头的田主、商户。
江东左军要在崇州扎根,治军以及加强对崇州地方的渗透、控制——这两件事,不能说哪一件事更重要一些。
江东左军算是有个相对稳定的框架,但是对崇州地方的渗透与控制,还远远谈不上有基础。
对崇州地方的渗透与控制,要达到一个目标,就是要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下,将崇州人与事及农耕生产组织好,源源不断的抽取税赋为江东左军所用,还要使崇州县民众拥护、支持江东左军,相信江东左军是保障并且有能力保障他们利益的,并乐于将子弟送进江东左军参军或乐于成为江东左军的后备力量,最终成为休戚相关的整体。
唯有做到这一步,才能真正算在崇州根基扎实。
做到这一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平衡方方面面的矛盾,要缓和方方面面的紧张关系……要扶持哪一阶层的势力,要怎么扶持,扶持他们要怎么确保他们对江东左军产生向心力,要压制哪一阶层的势力,要怎么压制,压制他们要怎么确保他们不会出现剧烈的反弹甚至破坏地方有序的耕织生产?
在离开即墨返回崇州之时,这些问题就在林缚的脑海里打转,与曹子昂、林梦得、秦承祖、傅青河、孙敬轩、孙敬堂都有过深入的讨论。
林缚手里最紧缺的不是银子,而是可用、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手。
要说乡豪势族手里掌握的人才最多,也最成体系,一般说来,在地方上只要取得乡豪势族的支持,就能通过他们控制的人力、物力以及财力迅速的控制地方。就像林家,只要取得林族的支持,控制石梁县一点问题都没有,在东阳府取得两三家像林家这样的大势族支持,控制整个东阳府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这样的大势族通常都有自己的向心力,有自己的核心利益诉求,可同甘、难共苦;这些势力要用,但一定要限制着用。
相对来说,崇州童子案受害者家人是可以信任并借用的,不过林缚还是有重点的进行选择。
首先是要选择年富力强且有真才实干的人手,再一个就尽可能的从社会中下层选拔人手,这有利于缓和中下层贫佃民与一层乡豪势族、大田主、大商户之间的矛盾,而不是去激化矛盾。
捡贤能补官吏的名单表面上看是李书堂、李书义、胡致庸、胡致诚四人共同拟定向吴梅久推荐的,推荐的都是熟悉地方民情事务的贤能人士,不一定都有功名在身,但都是读书人的身份,分布各乡各里,在乡里有一定的声望,有利于县里迅速恢复秩序。
本身对崇州地方就不熟悉的吴梅久,提不出半点反驳意见,只能全盘接受,他也完全想象不到因为崇州童子案使林缚等人对崇州地方的熟悉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吴梅久没有跟林缚争的心思,再一个他对崇州地方不熟悉,具体的事务,他只能委托胡致诚、李书义两人负责,补选官吏及任事,也都由胡致诚、李书义一手把持。
县里主要事权分属六房:前三房为掌官吏任免、考绩、升迁之吏房;掌军政乡兵、县刀弓手之兵房;掌刑法、狱讼之刑房,此三房由胡致诚负责,胡致诚暗中向曹子昂负责。后三房为掌田赋、户政、仓储之户房;掌礼制、县学之礼房;以及营造、屯田、水利之工房,此三房由李书义负责,李书义暗中向林梦得负责。
这次补选贤任事,也是胡致诚、李书义两人挑选掌握六房事务的助手,林缚的意见是每项职事尽可能补足一正三副的人手,除了减轻县里民众傜役负担外,更重要的是进行人才储备。
当世民众的识字率很低,但是江东地处富裕,耕读人家还是很多。崇州县,入籍丁口就有二十万,实际的丁口可能接近三十万,识字者差不多有万人,虽说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是乡豪势族子弟,也有相当一部分为平民阶层,从中选拔、培养三五百有才能的基层人手来,不是什么难事,关键这时候要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名目。
夜里,林缚带着曹子昂、林梦得一起到北山门禅院参加为补贤任事所组织的简单宴请,与新补选的官吏以及乡里的里长、甲长代表见面。
在宴席上,林缚与吴梅久确定了一个原则,就是六房书办不但分管县里的事务,还有分区域监管各乡里的职权。
以往乡里事务都由里长、甲长掌握,完全按照约定俗成的乡风民俗行事,这些里长、甲长实际上又是乡豪势族的代表。林缚此举表面上是对通匪案进行彻查的需要,有这个借口,别人也不便阻挠,实际上则是加强了县里对地方事务的集权,最根本的目标就是限制乡豪势族控制乡里的势力。
这次补选的官吏都是从各乡各里捡选,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人脉与声望基础,也是各方面至少能勉强接受、不便公开抵制的人选。
陈雷本想带着儿子恩泽回陈家圩好好团聚三天,才回县里正式任事。他本人一天之内经历的事情也太多了,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也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番。但是,县里的事务太忙乱了,几乎什么事情都是一团乱麻,要胡致诚、李书义两人撑着,其他补选的官吏几乎是即时就顶用上,陈雷给任为县仓大使,掌管县里物资积储,当下是极重要的一项职事,他也就不便真去享受林缚额外给他们父子相聚的三天假期。
夜里使长工何贵带着儿子回陈家圩跟他母亲团聚,陈雷则留了下来。
北山门禅院有九进之多,给利用起来当成临时的县衙,六房各占一进院子,县大牢以及县大仓都独占了一处大院子,在此之前临时从西沙岛乡征调两百余民勇补为衙役、狱卒、仓卒,将县衙秩序勉强维持起来,不至于混乱不堪。
陈雷仓促赴任时,县大仓院子正破开山门院墙开一道供物资独立进出的大门,县大牢也要开门,毕竟有些门庭不能跟县衙混用。
第34章 秘仓
入夜后,林梦得、李书义一起过去看陈雷接管县大仓的情况,怕他初来乍到、应付不暇,赶到北山门西院,看到这边一切都还井井有条,也颇为满意,知道陈雷是个能用的人手。
林梦得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县大仓屋广墙厚,与李书义笑道:“还真要感谢奢家这几年来对广教寺投入大量的资源大兴土木,不然崇州城毁之后,县衙连个临时办公的地方都没有,不知道奢家知道广教寺就这样给我们夺了,会不会气得吐血?”
私下里,大家都不避讳将东海寇与奢家混为一谈。
“林大人、李大人过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陈雷到院子给林梦得、李书义见礼。林梦得积军功,如今是正八品的散阶,李书义本身就是秀才功名,之前就正式担任户房书办,都担得起“大人”的称谓。
“过来看看你接手情况如何?”林梦得笑道,“比起别处的混乱,这里算不错的。”
“陈雷不能不竭尽所能以报诸位大人的栽培与信任。”陈雷说道。
控制地方,无非是从人跟物两方面入手。
没有人手、没有资源,不管日后来崇州担任知县、县丞、县尉的人是不是岳冷秋的心腹亲信,都逃不脱给架空的命运。
县大仓可以说是直接控制县里所能掌握、调用的物资,任用人手十分关键,最终选定陈雷,也是考虑许久才确定的事情。
林梦得笑道:“客气话不多说了,你这边吩咐一下,带你去山南……”
紫琅山山势不高,倒也险峻,东、北两面接陆,西、南两面临江,西南角上有江码头,环山有石径直通。
眼下除了北麓山门及禅院划出来当作临时县衙外,紫琅山其他地方都给江东左军严密控制,寻常人不得进入,特别是山南那座码头,更是江东左军控制军事要点。
陈雷也不多问,回屋里吩咐了一声,就随林梦得、李书义走石径,走了两三里路,便绕到南麓去。
灯笼的灯火也照不远,听着江涛拍岸的水声,除了江岸码头外,陈雷发现江岸码头东侧还有一处独立的小院子给重兵把守着,林梦得与李书义带他往那里走去,走到近处,才发现林缚也在那里。
原以为是山崖下一座平淡无奇的小院子,走进院子里才发现里面大有文章。院子里的正屋直接紧贴着山崖脚而建,堂屋大门洞开着,屋子里点有多支巨烛,光线明亮,陈雷站在院子里看屋子,里面竟然是如此的深邃,一眼竟然望不到底。
“这是奢家在山脚下所建的秘仓,”林缚看到林梦得、李书义带陈雷过来,跟他介绍他所看到的情形,“想法也颇功妙,早年就听说紫琅山南麓山脚有一处蛇仙洞,昨天夜里愣是没有发现洞口在哪里。还是清晨才发现僧寇将蛇仙洞改造成秘仓,并建了这座小院子将洞口遮住……”又感慨的跟林梦得说道,“在幕后替奢家谋划是个高人啊,要不是我们抢先一步,要是给东海寇在昌国县诸岛站稳脚跟,将这一处的布置发挥出作用来,后果还真难设想!”
“他们算计又有何用?”林梦得笑道,“还不是给我们做了嫁衣?”
林缚也微微一笑,一起往秘仓里走去。
陈雷还没有接触到被俘僧众,僧众通匪也只是别人口头告诉他,走进秘仓,才真切的感受广教寺僧众通匪什么叫证据确凿。
整个蛇仙洞都给改造成秘仓,里面空间差不多比整个北山门禅院还大,深入到紫琅山山腹之中。
虽说秘仓里积存的物资还不算多,大部分地方是空的,拿林梦得的说法,要是奢家组织上万人规模的水营奇袭江宁,秘仓所积存的物资能进行一到两次的中途补给,米粮、兵甲、箭矢等物资能支持两千人的精锐战力坚守紫琅山半年之久。
林缚抬头看着火光照不到的深遂洞顶,微微一叹,看紫琅山的布置,至少奢家动过奔袭江宁的心思,只可惜没有能及时在昌国县诸岛整合出一支有战力的成规模水师出来。
实在想象不出江宁给东海寇奇袭陷落后,整个南方以及整个大越朝会陷入怎样的混乱之中,林缚想着杜荣或者山顶那个女人嘴里,是不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出来?
“昨夜所查封的寺仓物资都已经转给县大仓,以作县衙临时之开销,”林缚从负责人员手里接过清点册子,给陈雷说道,“这处秘仓,暂时也作为秘仓来用,不向地方通报,我们调两都队武卒轮流护仓,你可愿意兼管此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