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321节

  “啪!”奢飞熊含恨的拍着桌案,他的力气极大,一巴掌下去,拍得松木钉成的简陋桌案摇摇晃晃,差点就要散架,看着站在下面的众亲信,眼睛赤红的问他们:“你们且说说,可不可能与江东左军在海上大战一回?”

  “江东左军船坚而行疾,我们所有的几种战船相差太远,海上接战,只能依多制胜,”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将领颔着首说道,“在这种情势下,能战,江东左军则会与我军接战,不能战,江东左军则能扬帆趁风而逃,主动权尽在江东左军,实在不是我部与之在海上会战的良机。”

  “庭瞻所言,我也有考虑,只是困守大横岛,你心里就不觉得憋屈吗?”奢飞熊说道。

  “憋屈也没有办法。”苏庭瞻笑了笑,神态倒轻松得很,没有半点憋屈的样子。

  苏庭瞻相貌虽然粗犷,也是奢飞熊依之统领东海寇的重要将领,却是秀才出身。

  他是明州濨溪人,虽得罪明州大族给诬罪下狱,在狱中怂恿数百囚犯跟他一起破狱而出,杀官抢船,最后带着三百多囚犯出海当了海寇。

  由于势力弱少,便是出海当了海寇,也受其他势力侵凌,只在六横岛以南海域活动。苏庭瞻这人却极有眼力、胆魄,他势力弱少,困于六横海域无法发展,看到奢家困于陆上无力挣脱李卓的封锁陷入困境,便只身前往晋安,求见当时在晋安养伤的奢飞熊,说服奢飞熊支持他在海上发展势力。

  只两三年间,苏庭瞻所属的势力便崛起成为十三家东海寇势力最大的一家。苏庭瞻招揽部属也颇有特色,使部下故意作奸犯科给关入狱中,怂恿狱囚越狱下海,或直接入寇流放囚犯的苦役地,拉拢流刑犯入伙。他麾下以凶囚为主,抢劫乡野,尤其的残暴,后主动给奢家渗透,接纳大量的老卒勇将,战力甚强,占据六横岛,成为两浙郡司的腹腋之患。

  不单如此,苏庭瞻还暗中扶植亲近奢家的海盗势力,也是奢家弃陆走海战略的主要推动人之一。他此时在奢家的地位,不弱于奢家的老臣宿将,是奢飞熊手下最重要的能战善谋的心腹亲信。

  在暨阳血战中,苏庭瞻所部伤亡惨重,不过也给他整肃部属、建立正规化战卒的机会,从晋安沿海招募退伍老卒入伙,兵力迅速扩充到六千余人,自号“六横勇卒”。

  在暨阳血战之后,奢飞熊采取秦子檀“消耗加补充”的策略,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能对东海寇完成渗透。奢飞熊除亲卫护军三千精锐是为嫡系外,便最为依重“六横勇卒”,此外,散于诸岛还有万余寇兵,在东海能聚集两万雄兵。

  奢飞熊手握雄兵,却给压制在大横岛上出不了头,也难怪他心里敝屈。

  “或许应再寇崇州,趁崇州新城筑成之前,一举解决掉江东左军这个后患?”舒庆秋阴沉着脸说道。

  舒庆秋去年与杜荣、秦子檀欲在梅溪湖设陷阱害林缚,却反给林缚咬了一口,杜荣兵败身亡,秦子檀仓皇逃窜,舒庆秋的老窝安吉县舒家寨给林缚连根端掉。除了舒庆秋的两个儿子逃脱外,近百十口人给囚拿送往湖州治罪,乱事用重典,近三十颗人头落地,舒家几户绝户,舒庆秋对林缚自然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咬其肉嚼其筋骨。

  苏庭瞻不吭声,眼睛瞅着奢飞熊。

  崇州整个七八月都多雨少晴,动辄暴雨倾盆,根本无法筑城,一直拖到近日才动工兴建,连个墙根还没有筑起来。

  奢飞熊当然愿意一举解决江东左军,但是要抽多少兵力才能取胜的把握,而且战事要持续多久,才能彻底的将江东左军打残?两浙郡司在明州诸岸集结了近三万的兵力,想要夺回昌国县。他抽调兵力太少,不足以对江东左军造成威胁,抽调兵力太多,昌国县的防御空虚,给两浙郡司有机可趁。一旦昌国县失守,他们将失去在东海立足最重要的根基。

  “小不忍则乱大谋,”程益群说道,“我们当下的重心在明州,而非崇州,不能乱了阵脚。”

  程益群是太湖盗出身,曾给曲家拉拢,派人围攻江宁河口事败,去年秋曾给秦子檀拉拢大寇西沙岛,杀民勇、岛民两千余人,在太湖难以立足,就率众出海彻底投靠了奢家,也是与林缚势不两立的主,此时大横盘就由他负责。

  “的确,眼下我们要攻略两浙,以蚕食浙东为根本,在解决两浙郡兵之前,不能轻易对崇州用兵,”奢飞熊说道,“短时间里,我们应加强大横岛的防务,对付两浙郡兵,用不了什么大船,把那四艘飞翼都调来大横岛,再多调二十艘海鳅船过来,务必不能使江东左军的战船越过嵊泗海域威胁涂山、岱山诸岛。在这情势下,江东左军的战船还敢强行越过嵊泗海域,我就调船来围歼之,我不信四五百艘海,还打不下江东左军几十条船。”

  “北面长山岛所盘距的东海狐势力不弱,常出没内河劫掠两淮盐场的盐船,或许与两淮盐枭有勾连,”程益群说道,“我几次派人去游说,都给拒之门外,是不是派人平掉?”

  “情况摸清楚没有?要用多少兵才有把握?”奢飞熊问道。

  “势力不弱,这伙人原先在岛南崖筑一处坞堡,有断崖密林围护,易守难攻;这两个月,又在西南湾口的三面面临的海岬上新建了一座小堡,想来是庇护便用停船的湾口,也很难强行攻克,”程益群说道,“用兵强攻是其次,只要我部展示强大武力,就能强摁着他们低头,将长山岛让出来。占据长山岛,则能威胁崇州东面之鹤城,可以迫使江东左军往鹤城方向分兵防守……”

  奢飞熊问苏庭瞻:“庭瞻,你觉得呢?”

  “这个可能暂缓,”苏庭瞻说道,“我倒是在考虑对崇州再次用兵之事,过些天便是林缚小儿的大婚之事,也许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第78章 回崇州

  回崇州经过江门,林缚使巡海船队先回崇州休整,津海号则在江门停泊,林缚带着宋博、王成服在江门登岸视看这六七日来的变化。

  江门岛与近岸处变化不大,但穿过杂树林,相比较去时,王成服看到江门短短六七日间就起了很大的变化。

  赵虎以崇州步营副营指挥兼司狱校尉率三百武卒屯驻江门。

  都亭院原先只有北门,如今给强行划走大半座院子作为守狱武卒屯营之后,也在南墙单独新开一洞门户进出,与江门都亭各占半片院子,互不干涉。

  才六七日工夫,南门两丈余方的辕门箭楼就新造到有一丈多高,场地上堆积如山的砂石砖木。

  都亭院南侧的杂树林给伐出一大片空地,方十二丈的烽火戍台就筑在其间,距都亭院有两百余步,距江岸倒有四五百步,已经夯筑得近两丈高,外围砌砖包覆,可以想象造成之后,是何等的宏伟。

  除了早先过来的三百余武卒外,这时候江门多了三百余服刑的流刑犯在南辕门外伐木取土、堆土夯台,王成服之前就猜到林缚强占江门,意在安置流囚,但隔六七天,这边又换了一番气象,也暗自感慨崇州的动作好快,心想林缚真是锐意进取之人,做什么事情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烽火台本要贴着江岸夯筑才更方便瞭望江口,但是鹤城草场外围的江岸都是天然形成的沙堤,逢暴雨急流,容易坍陷,江岸的地形不稳定,只能隔着江岸一段距离再建烽火戍台,不过要建到七八丈高才够。

  宋博识兵事,知筑城之事,看着烽火戍台与都亭院的布局,看着林缚建成才两丈高、刚刚与林梢相齐的戍台上眺望远江,试探性的问道:“烽火戍台与都亭院以犄角布局,攻守两便,利于防备,将来若在此筑城,也会十分的便利,林大人觉得是否如此?”

  林缚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有些心思想瞒是瞒不住的,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有些事做得说不得,闷头干就是。

  王成服心头一跳,也眺望远江,多少能明白林缚的心思。

  江对岸的土地,原先叫虞东草场,面积虽比鹤城草场小一半,但与鹤城草场同属维扬盐铁司所辖,为两淮盐场煎海煮盐提供草料。

  庆裕三年,维扬盐铁司副使王奎上书朝迁,言江海涛险、虞东草场户民运草穿江过海才能及两淮盐场,有覆舟之险,每年淹溺性命,少则十数人、多者百十人,请裁虞东草场,归入海虞县,迁民开垦、以增税赋。

  王奎的上书,在朝中得户部尚书陈准支持。争议经年,陈准在任上得病猝亡,原以为此事息了,未料到德隆帝继位时,这桩事突然有了结论,特旨奏准裁撤虞东草场,但将其土悉数辟为虞东仁寿宫庄,共置庄田四千余顷,原草场户皆转为宫庄庄户。

  仁寿宫是梁太后居所,所谓仁寿宫庄,实为皇庄一类。皇庄即为内廷直接经营的庄田,当世分有三类,除皇帝庄田外,还有皇太后及皇太子庄田。皇太子庄田即东宫庄田,皇太后居仁寿宫,皇太后庄田又称仁寿宫庄,每年所收的子粒银又称仁寿宫子粒银。

  虞东宫庄由太后派管庄太监直接经营,每年征收仁寿宫子粒银近两万两,亦由太后自行支配。除管庄太监外,其下还有官校、庄头、庄丁等数百人、庄户丁口约两万余。

  颇为奇怪的,虞东宫庄近两年来也受东海寇入侵,然管庄太监皆称成功击退进犯之寇,损失甚微,每年照常将两万余两子粒银输往京中。

  说来也不奇怪,虞东宫庄四千余顷良田,庄户耕种,给盘剥得异常厉害,常常一年收成,要给夺走七成八成。四千余顷良田,每年所得的仁寿宫子粒银绝对远远不止两万余。不管漂没的银子最终是给哪些人得过去了,这些人都不会希望明白账目公布于世,即使给海寇大侵损失惨重,也只能给打碎牙和血咽肚子里去。

  虞东宫庄来头甚大,性质特殊,县府郡司乃至六部九卿都管不着,自成一体,外人也看不到宫庄内的虚实。王成服在江门六年,与虞东隔江相望,从诸多细枝末节处倒也看出些端倪来,虞东宫庄至少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撤虞东草场置宫庄,海虞大族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

  次相陈准当年为撤虞东草场患上跳下,怎么可能是怜悯草场户穿江过海之险?近二十年来,海虞陈氏在东江两岸的桑园规模陡然增加到两千余顷,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猫腻?今日以一族之财力,便能供养五六千人的乡营,可见陈氏之富裕,便是放眼天下,也没有多少人能与之比肩。

  表面看来,林缚在江门建烽火戍台以备海寇,也流露出借江门之地安置流囚的意图。考虑今后需安置的流囚人数之众,而朝廷及郡司给林缚提供的条件之寡,即使有些人看出林缚有借江门之地安置流囚的意图,只要不太过分,也不是不能容忍。

  但是,林缚的目标是整个鹤城草场!王成服看到林缚眺望江南岸的神态,心里陡然跳出这个念头,暗感他当真是好野心、好胆魄。

  鹤城草场面积是原虞东草场两倍以上,撤鹤城草场,即使大片土地给划为内廷庄田,实际已经控制崇州的林缚,必然也能暗中侵夺大量的土地变为己有。

  林缚能从土地肥沃、水利颇佳的鹤城草场多得三四十万亩私地,不要说六七千人规模的江东左军能养得起,就算江东左军兵力再增加一倍,也能勉强应付。

  不过林缚要如何抵挡各方便的阻力?要知道鹤城草场每年需为两淮盐场提供七八百万围的干草,两淮盐场每年又为朝廷提供两百万两银的盐税,几乎是朝廷的大命脉,林缚要动鹤城草场的心思,内廷、外廷以及盐铁司上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他拼命。

  林缚收回神思,转回身来,看到身边的宋博、王成服都若有所思,笑问道:“二位随我站在高台之上,敢问一句:可图之否?”

  宋博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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