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服看着堂下众人脸色阴晴不定,不要说林缚不放弃城而逃的宋小波当回事,堂下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要将宋小波从地上搀起来,忙走前两步,站到堂下扬声说道:“崇州与鹤城,毗邻而处,本是同舟共济、共御盗寇之责,不要宋大人来请,林大人也会发兵援鹤城……”
堂下众人都对弃城而逃的宋小波满心不满,林缚也是阴沉着脸,作势要将宋小波赶出去,偏偏王成服不识趣的站出来替宋小波说话,胡致诚训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不在九华,谁让你回来的?”
王成服也不介意,说道:“成服清晨在九华与正打算去维扬府请援的宋大人相遇,心想以鹤城之危急,等到维扬的援兵赶来,怕是已经让寇兵在鹤城站稳了脚跟,遂跟着宋大人折道赶来崇州求援——江东左军兵威甚锐,无坚不摧,只要兵临城下,寇兵必弃城而逃……”
“能有这么轻易事?”胡致诚气鼓鼓的说道。
曹子昂示意不让胡致诚多说什么,他知道林缚对王成服颇为重视,只是刚刚将他揽至麾下,还没有重用的机会,看他嘴里在侃侃胡言,眼神却迷离不定,似有别的有话不便当面直言,便说道:“宋大人远道来请援,饥渴劳顿,是不是先让宋大人去休息一下?发不发兵的事情,也要先填饱肚子才好商量。”
林缚这才按捺住火气,跟吴梅久说道:“请吴大人代为相陪……”
吴梅久与宋小波品阶相当,他作陪也是应当,他心里也奇怪宋小波怎么会跑到林缚跟前来自讨没趣?看到林缚也没有扶宋小波站起来的意思,兔死狐悲,他与王成服将宋小波肥硕的身体从铺砖地上搀起来,手里沉得很,怀疑他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由于顾嗣元等人在场,待吴梅久陪同宋小波去偏厅休息,也没有让曹子昂、傅青河他们相随,林缚径直让王成服一人随他到后面的密室说事。
林缚坐下来,看着站在身前的王成服,问道:“你说,我有什么道理要帮宋小波夺回鹤城?”
“我劝宋小波转道来崇州,本欲直接来见大人,不想遇到吴梅久,未能与大人先通报一声,”王成服说道,“成服抖胆问大人,宋小波不来求援,大人会不会发兵夺回鹤城军塞?大人能够容忍鹤城军塞落入寇手三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骑营及崇州步营已经完成集结,你们不来,也要赶在午时出发,先沿运盐河集结,阻止寇兵西进,”林缚待王成服以诚,这些事也没有必要好瞒他的,说道,“鹤城落入寇手,害处甚大,不要说三个月,一个月时间也嫌长了。”
鹤城军塞地处关键,直接威胁崇州腹腋,一天陷于寇手,崇州一天都不要想安宁。不仅会影响秋粮收割,清淤河道、筑城等事也都要大为延缓。
最关键的,海船从崇州出海,走黑水洋航线,三五日就能到达津海,但是鹤城军塞失守,崇州海船走黑水洋航线,将受东海寇的直接威胁。
林缚早有计划在鹤城港布置一路舟师,再夺大横岛,与长山岛形成犄角之势,限制东海寇北犯,彻底的保障崇州江口到黑水洋航路的安全,这样就可以大规模的组织运粮海船从崇州出海北上。
不想他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鹤城军塞就给东海寇夺走了,这一刻仿佛咽喉落在敌手,他这时候就怕奢家看出鹤城军塞的要害来而不顾一切的坚守之。
甚至不惜使长山岛秘营公开于世,林缚也要集中兵力将鹤城军塞夺回来,只是他心里厌恨宋小波这种贪鄙无能又害局势大坏之人,他就算想夺回鹤城军塞,也不希望让宋小波从中占到一点便宜。
鹤城军塞虽处河口,但墙堞形制完整,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要强行夺回谈何容易?
因此,林缚才尤其的痛恨宋小波这些贪生怕死的无能官吏,为了收拾他们造成的烂摊子,不知道要填多少条人命进去!不过奢家当前主谋两浙,不大可能在北线长期分兵,这边只要施加足够大的压力,东海寇很可能会主动退出去。
“成服听老人说过一句话:欲谋大事者,能容君子,亦要能容小人——大人既然要发兵夺回鹤城,为何介意让宋小波坐一回顺风船?”王成服紧接着追问道,“我再问大人一声,大人欲谋鹤城草场,是希望鹤城司之首是个贪鄙怕生的无能之人,还是希望其是个有节操的才干之士?”
林缚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虽恨宋小波贪生怕死、无能卑鄙,但恰如王成服所说,宋小波若是有节操的才干之士,鹤城草场又岂容他染指?理智的来说,他不仅要夺回鹤城,还要帮宋小波掩饰弃城而逃的罪名。
王成服观察林缚神色,继续说道:“不战弃城而逃致守军大溃,追究下来是问斩大罪,但对贪生怕死之人,哪怕多活一刻也是好的。大人若能替他掩饰此罪,何愁他日今能翻出大人的手掌心……”
林缚抓起案头的一册手,手指关节抓得发白,几乎要将封页抓破,过了片晌松开手,说道:“鹤城军塞总归不能沦陷寇手不夺回来,至于如何替宋小波掩饰罪名,你来负责……”
“宋小波要掩饰其罪,除了李代桃僵、找个替死鬼之外,也总归要有些作为才成,”王成服心思淡定的说道,“鹤城溃兵散入崇州境内,请大人借些兵马给我约束乱兵,除鹤城军塞外,鹤城草场还有九个都亭,都有少许驻兵,这点兵马分地而守,不成什么气候,聚起来也颇成规模——大人发兵夺鹤城,这些人马摇旗呐喊总是成的。”
林缚挥了挥手,说道:“午后我会给一支骑兵任你调动,你先去宋小波那里,安定他的心思。”既然打定主意帮宋小波掩饰罪名,林缚也无需再让他感到不快,暗道王成服与曹义渠之女通奸,败坏曹家门风,还能保一条命,想来还真是有人怜其才略不忍杀他。
奢飞熊在苏庭瞻的陪同,登上鹤城港的防波海塘——鹤城司以东海岸线曲折两百多里,只有这处修了海塘,其他地方都是直接暴露在海潮下的滩涂。寻常时,海潮上涨,二三十里范围的滩涂都会海水淹没,潮势大时,半个鹤城草场都要给淹没。
奢飞熊站在防波海塘上,眺望两里许外的鹤城军塞。周九百余步、高两丈的鹤城军塞放在中原算不什么雄城,但是用砖石砌就,峙运盐河南口而立,周围地形低平,一马平川,就显得格外的雄奇。
苏庭瞻看着程益群爬上堤来,伸手拉了他一把,问道:“仔细查过,堡子真没有给动过什么手脚?”
“里里外外都查过了,确实是守军弃城溃逃,”程益群说道,“江东左军在西边的戍台只有两百余武卒,另外还有一些协防民勇,都不堪大用,暂时无力东进。”
“一切以小心为要,”苏庭瞻说道,“林缚在沧南就行欲纵故擒之计,先是将小泊头塞轻易让给东虏,实际早在寨中布置了许多易于引燃之物,反攻小泊头寨时,直接封寨门纵火,径直将千余虏兵烧死在寨中,对付林缚多小心都不为过……”
“此竖子再是神机妙谋,也算不到鹤城司的官员、守军会如此无能……”程益群哈哈笑道,语气之间有嫌苏庭瞻太过小心。
苏庭瞻也不介意,虽说不经意夺下鹤城军塞没有费什么力,却不得不承认是桩奇功,程益群有些意满之态也算正常。严格说来,程益群与舒庆秋都是二公子招揽的人,秦子檀也数次秘密出没嵊泗诸岛,就是要代替二公子保持对程益群这支由太湖盗改编而成的兵力保持影响力。
他们之前也没有想到要攻下鹤城军塞,原先的打算是做出强攻鹤城的势态,待江东左军来援,他们就顺势北撤。
江淮之间的近海,除了江河湖口较深外,大部分地形都是吃水极浅的浅滩。靖海水营的津海级、集云级主力战船是吃水深,轻易不敢进浅水,只要靖海水营的主力战船不参战,苏庭瞻倒是不怕跟靖海水营在浅海进行水战。
程益群又问奢飞熊:“占了这处险塞,就有立足之地,是不是现在派人往崇州腹地渗透,打江东左军一个措手不及?要想让权次卿上当,这边总要大打一番才行……”
“不宜太深入,眼下还不是大规模与江东左军会战的时机。”苏庭瞻说道,江东左军有骑营编制,走直道,六七十里地,骑营飞奔而至才需一个时辰而已,将卒还有力气下马而战,小股兵力渗透太深入,很容易损兵折将。
“我午后就回南边去,这边事就托给庭瞻了。”奢飞熊说道。
听奢飞熊确定北线以苏庭瞻为首,程益群心里不喜,径直问道:“若江东左军以舟师封锁外海,步卒与盐铁司联兵从西线逼进,强攻鹤城军塞,要如何处之?”
奢飞熊眉头微微皱起来,他也想到林缚会难以容忍鹤城军塞落在他们手里,很可能跟盐铁司的兵马联合强行鹤城,到时是退是守,还真是难以决定,他想了片刻,也没有个定主意,只是说道:“声势总要搞大一些,权次卿未吞钩,你们要坚守鹤城,权次卿吞钩之后,你们这边依势而决,不过,一切以保南线为主。”
第86章 战争阴云
寇兵来袭,鹤城司都监宋小波三魂丢了两魂,给几个想逃命的幕僚拿话一哄一吓,头脑发热,也不计什么后果,就带着家人、幕僚、仆役匆忙偷偷出了城,坐船往西逃。
那几个心里明白的幕僚逃出来后,当然不会跟着宋小波去维扬府再受株连,到九华时就分道扬镳,弃宋小波而走。宋小波这时候再遇到王成服,也不需要王成服劝说,他心思稍定,也能想到守城官不战弃城先逃的罪名有多大,怕是身家都散尽,都未必能保住项上人头。
思前想后,宋小波觉得去维扬九死一生,比守鹤城还危险,当然不敢去,他还幻想着弃官而去、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又觉得此策行起来甚难,委实难下决心,听王成服一劝,便仓皇上岸,到崇州来撞运气。
就算林缚不肯答应出兵帮他夺回鹤城,情形也不至于会坏到哪里去。
林缚为了最终达成图谋鹤城草场的目标,在密室思虑许久,最终决定听从王成服的建议,替鹤城司都监宋小波掩饰弃城而逃的罪名而拉拢之。
林缚与王成服走回议事大厅,跟守在这边的众人说道:“鹤城与崇州毗邻相处,鹤城司都监宋大人亲自来崇州请援,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曹子昂心里透亮,刚刚与傅青河、孙敬堂私下里交换过意见,听林缚这么说,便将早间哨探从鹤城西递来的信报从案头翻出来,问道:“这也要曲笔修改一下?”
“嗯。”林缚闷声点了点头,既然要替宋小波掩护罪名,不仅要出兵帮他夺回鹤城,也要颠倒黑白,将他弃城先逃之事曲笔修改掉。
“国事皆坏此等鼠辈之手,林兄不将他直接绑送到都察院治罪,怎么还要替他文过饰非?”在堂下等候消息的赵舒翰等人见林缚转眼就变了主意,讶异的质问道。
“唉,”林缚这时候还不能将欲谋鹤城草场的意图跟在场的顾嗣元、赵舒翰等人透露,只是苦笑道,“鹤城军塞失守,崇州腹腋难安,欲早日将东海寇赶下海,有些事情就无法率性而为——鹤城司守军大溃,但伤亡不大,都散于崇州,有宋小波出面,收编溃兵就容易实行。鹤城军塞内存粮不多,要限制寇兵就地筹粮,就要清野,将左右诸都亭的军民悉数撤出,这事没有宋小波出面也行不通……”
“宋小波弃城而逃,使军心溃散而失城,如今却成了他夜间出城到崇州来请援,援兵未至,守军意志不坚,致城给寇轻夺——这其中的确是千差万别,”顾嗣元说道,“不过,就算这边替他掩饰,鹤城司失守的真相也会从他人之口流传出去,到时候又怎么替他开脱?”
“这世道本来就是黑白清浊不分,”林缚叹道,“只要宋小波留在崇州积极收拢残兵,协助我反攻鹤城,便是让他逃过一劫又如何?”要王成服去偏厅将宋小波与吴梅久请回来议事。
林缚都拿定了主意,赵舒翰他们只是来崇州参加婚礼的客人,心里反对,但也不能当面争执什么,也留下来一起参详御寇之事。
宋小波见林缚改变了主意,还竭力替他掩饰大罪,走回来当下就又跪倒在地,朝林缚“嘭嘭嘭”叩了几个响头,说道:“林大人待我如再生父母,不要说来世了,这世给林大人当狗当马,也是下官的荣幸……”说到激动处,眼泪鼻涕都糊到一起。
吴梅久也遏制不住的露出鄙夷之色,心里也奇怪林缚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明明刚才还恨不得将宋小波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