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庭瞻心里对林缚是颇为忌惮的,不是因为林缚率江东左军北上勤王四战四捷闯下的威名,而是去年秋时他在暨阳城下对林缚坚如磐石、无坚能摧的形象感受至深——将为兵胆,且不说江东左军的战力不弱于晋安老卒,就算崇州守军都是新募民勇,在林缚这样一个意志坚定、知兵善谋又为将卒拥戴的将帅统领下,也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战斗力。
苏庭瞻却没有打算阻拦程益群、舒庆秋等人一意孤行,且不说要诱权次卿上钩,这边的动作绝不能小了,再者,集结鹤城军塞的兵力也是以程益群、舒庆秋等人的部属为主,要有什么闪失,即使他要担些责任,更多的也是削弱二公子的潜在势力,他又怎么会强行作梗、惹人不快吗?
苏庭瞻站在海塘上,转身望向江东左军驻扎的戍台,明月横空,隔着五六里远,能看到戍台淡淡的黑影,他不禁会想:在这么近距离里,林缚为何要建造这么一座坚若壁垒的戍台?
运盐河入海口积淤得厉害,唯有吃水浅的单层桨帆船才能通畅无阻的进出。
程益群将两艘桨帆船联结在一起,形成长八丈、宽四丈的横舫,作为自己在运盐河上的座船,西进到鹤城西戍台的近侧观察江东左军在此地的驻防。
舒庆秋跨上程益群的座船,身上的甲片铿锵作响,折射着冰冷月色,给夜风吹过,身边发寒,不知不觉已经是深秋了。
“江东左军兵力集结情况如何?”程益群看到舒庆秋在其次子舒山越的陪同跨上船来,与他互致礼节,问道。
“午后过来驰援的是骑营,有八百多匹马,黄昏时过来六七百名步卒,还有四五百散乱的兵勇,估计是鹤城溃兵给收拢过来,”舒庆秋说道,“二公子估算林缚手里有五六千兵力,倒也正确,其舟师要在江门布防,也要在大本营保留一些兵力机动,真正能集结北线跟我们对抗的武卒顶多两千人多头,其余多民勇、寨兵,人数不少,却都不足为患,真不明白苏庭瞻有什么好畏首畏尾的……”
“怕是在暨阳城下给杀破胆了,”程益群微微一笑,除了分散侵袭淮南盐场的兵力外,他们在鹤城军塞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千六百人,人数倍于江东左军在北线集结的兵力,实在想不通苏庭瞻有什么好畏首畏尾的,“他既然不要这份功劳,那我们就全捞回来……”
程益群没有在林缚手里吃过亏,相反的,程益群随秦子檀大寇西沙岛,杀军民两千余人,可以说是让林缚在他手里吃了一个大亏,程益群并不觉得林缚北上勤王四战四捷的光环对他来说有多耀眼。
“二公子似乎也有意出海,上回秦爷过来,有没有跟你透露这个意思?”舒庆秋问道,“要是二公子也出海来,我们就无需寄人篱下了。现在这个时机也不错,这边明明是我们的人马居多,偏偏要受苏某人的鸟气……”
“我已经派人潜往江宁,二公子自有决断,”程益群说道,眼下这边分南北两线,虽以南线为主,但是北线的势力也不弱小,而且多为忠于二公子的兵马,确实是二公子潜出江宁下海与大公子分庭抗礼的良机,只是这种事他们做部属的只能敲边鼓,不能替二公子拿主意,他又说道,“这件事我们不便说,也要禁止下面随便议论。”不仅仅是奢家内部争权的问题,而是二公子人还在江宁,消息泄露出去,会使二公子片于极为不利、被动的局面。
“我都一把年纪,这事我心里省得。”舒庆秋捋了捋颔下胡须,说道。
这会儿前方传来喧哗声,舒庆秋站起来望过去,月色再好,营火也颇多,隔着三四百步远,也只是看到人影交错,他恨骂道:“猪倌儿又派人来骚扰,凿实让人厌烦,他们仗着马快,一冲就走,两条腿撒开来追,也奈何不了他们……”
“小心一些,”程益群说道,“看似骚扰,阻止我部在南滩构筑墙垒,但要防他九假一真,要是疏乎了,给他们拿骑兵假戏真作的强冲一回,也真是够呛……”
“我等会儿过去再吩咐一遍……”舒庆秋说道,他们有舟师隔断运盐河道的优势,但是江东左军在北线有骑兵的优势,限制他们的步卒无法离开河堤太远活动,他与程益群站在船头观望江东左军扰袭河滩阵地的情形,舒庆秋微蹙起眉头,“扰袭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难不成猪倌儿有胆强攻我河滩阵地不成?”
“此竖子阴谋奸诈,不可不防,”程益群也不由的心紧起来,毕竟林缚的盛名摆在那里,容不得他轻视,跟舒庆秋说道,“你去西侧船阵盯着,我在这里看着。要防备他们用火,也要防备他们派水鬼潜水凿船。只要两边的船阵没有问题,就不怕他们冲击河滩阵形,猪倌儿真要在这里跟我们大打出手,难不成就怕了他?”
林缚穿青甲,披着绯红色的大氅,观察东侧寇兵阵地。
约千余寇兵在河滩结阵,在河滩上拿横木加拒马、鹿角等物夯土构筑了齐胸高的简陋墙垒,七八十艘寇船分成两处,各踞河滩阵形的侧后,还各拿出数艘船与河堤拿栈板相接构筑侧翼阵地,与其后寇船共同掩护河滩阵地的两翼。
这样的部署,比林缚午后率骑营赶回时要中规中矩得多,使得这边派兵扰袭,也只能从正面冲击其河滩阵地,收效甚微。
“不管如何,天亮之后,就要正式的从正面组织起有力的攻势,冲击其河滩阵地,”林缚简短而有力的说道,“参与进行的兵力如何部署,在天亮之前,你们要拿个细致的方案给我……”
林缚双目炯炯有神,盯着周普、周同、胡致诚、刘振之、王成服等人。
凌晨时分,才有两千寇兵在鹤城港登陆,此时出鹤城军塞在东侧集结与这边对峙的寇兵就将近三千人。林缚估计着留守鹤城军塞的寇兵也有千余人,距这边就五六里地,真要大打起来,赶过来也就一炷香、两炷香的时间。
这边将收拢来的溃兵及民勇加上,也差不多有两千七八百人,但是精锐武卒也只有崇城步营与骑营两部,才一千四百余人。
至少在兵力对比上,寇兵在北线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优势。
为了弥补兵力的劣势,林缚在黄昏时已经派人回崇州传令,使宁则臣率凤离营星夜驰援这边,预计破晓时分能赶来。靖海水营已经赶到江门岛附近水域集结,留守紫琅山大本营的除了县兵房所属的千余乡兵外,就只有百十名亲卫及三百余女营女兵了。
清查寺田,还能借通匪案的名义,压制住反对者不敢吭声,清查公田却几乎将崇州县所有大户都得罪干净了,林缚这时候还担心拥有私兵的大户会趁机发难,这边的战事不能拖延太久,必须要有一个阶段性的胜利,将各种危机再度压下去。
在持续不断的骚袭一夜之后,破晓时天边露出鱼肚白,江东左军对东海寇在鹤城西河滩构筑的简易阵地正式发动攻势,刘振之先率甲卒从西南卒猛攻寇兵的河滩阵地。
在燕南勤王战中发挥巨大作用的飞矛盾车、床弩等利器也编入甲卒阵列之中,向寇兵接近。以盾车、大盾为掩护,清除寇兵墙垒外的障碍物,拿撞车直接冲击墙垒南角。
寇兵在河滩阵地的墙垒只是在不间断的骚扰下以一夜时间建成,哪有什么坚固可言?给冲车撞了七八下,就轰然倒塌了一片,弓弩手汇合六架置于轮车上的床弩朝着缺口攒射,压制寇兵的封堵。
寇兵反抗也很顽强,一队寇兵先从墙垒南门口杀出,攻击这边的右翼,牵制并削弱江东左军对缺口的打击,缺口内的寇兵则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木栅栏及小艇强行封堵缺口。
江东左军一开始的攻势就如此的猛烈,在鹤城军塞留后的苏庭瞻也颇为讶异,带着一队护卫,走南岸陆路赶来观战。
苏庭瞻虽然希望程益群能与林缚两败俱伤,好削弱二公子的势力,但绝不希望程益群给林缚轻易击败,再说江东左军的猛烈攻势也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河滩阵地的东侧还没有给江东左军封锁,事实上他们有战船占据河道的优势,江东左军也封锁不了侧翼,苏庭瞻登上程益群的横舫,这时间不远处的戍台烧起两堆狼烟,笔直的烟柱直冲云宵,似乎在召唤远处的援兵……
“……”苏庭瞻心头一悸,莫名的相信林缚此次对河滩阵地发动的攻势有十足的把握,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程益群、舒庆秋要强横的姿态跟江东左军对抗,苏庭瞻没有阻止,除了其他的因素外,至少他也认为程益群、舒庆秋此时的布置是没有问题的,不可能有大的漏洞给林缚所趁。
“哼!”程益群心里也有些发虚,但偏不信邪,咬牙说道,“此竖子突放狼烟不过是要乱我军心,苏将军,你看前方,给他这狼烟一放,我军心便生迟疑,已经给他们趁机杀了不少人,苏将军既然亲自过来坐镇,那我便上岸去督战,我就不信这短短一昼夜时间,林缚能请来什么援兵!即使有伏兵,崇州一马平川,十丈哨台可望二十里远,即使有伏兵涌出,我部再收缩阵线不迟!”
“不,此间还得由你来继续坐镇,我回鹤城军塞,”苏庭瞻断然说道,“江东左军的舟师有可能夜间已经出海,只是我哨探来不及将军情传回,其烽火传讯,很可能是通知其舟师抄我后路。近海虽多滩浅淤,但鹤城港利于大船出没,其舟师不与我水战,奔袭鹤城港却是可以,鹤城军塞绝不能有失,我要立即赶回去——一旦确认舟师出没,你必须要率部回收,退回与我共守鹤城军塞,你若违命,休怪我不留情面……”
第90章 封河之计
苏庭瞻喜着红甲,烈阳一般,在护卫的簇拥下,沿着运盐河南岸进出。
林缚站在戍台眺望,指着穿着红甲的苏庭瞻,跟周普说道:“那人应是屠夫秀才苏庭瞻,是奢飞熊在东海最为依重的一人,想不到奢飞熊留他主持北线……”
“让他缩回鹤城军塞,怕是很难猝然间将鹤城夺回,要不要派人去拦截?”
“怕是来不及,”林缚摇了摇头,说道,“不要想一口吃成胖子,能将程益群、舒庆秋部歼灭大半,就算完成任务,也稍解我西沙岛两千军民被屠之恨。”
戍台距鹤城军塞只有五里余地,寇兵的河滩阵地距鹤城司更近,苏庭瞻身边还有数十护卫相随,没那么容易堵截。这一战的目标不是鹤城军塞,林缚不奢望能一步到底,将入侵鹤城的寇兵一举击溃。
“敌船上的寇兵随时能增援河滩阵地,侧翼坚固,我军只能从正面强攻之,艰难卓绝,伤亡不会小,你陪我下去督战,要赢得胜利,士气不能弱了。”林缚说道,不再留戍台上观望形势走到士卒中去。
鹤城西戍台不大,容不下太多的驻军,集结于鹤城西戍台的大军围戍台结营。江东左军在崇州是内战作战,获得物资要比寇兵便利得多,再说戍台营垒也有物资积存,虽说也是在一天一夜之间仓促将营垒扩大倍余,却要比寇兵在河滩阵形所筑的墙垒坚固得多。
在戍台与南营垒东侧是出发阵地,崇州步营刚换下来休整,凤离步营顶上,宁则臣在那里组织第三波攻势。除凤离步营外,此间尚有收拢过来的溃兵近五百人及士气不弱的民勇六百余人,宁则臣从他们当中组织一拔人牵制寇兵西翼,防止寇兵从西翼阵形突击,威胁其直接攻击河滩阵地的武卒阵列。
林缚下戍台来,正准备上阵杀敌的士卒都神情振奋,完全无畏从正面强攻敌阵的艰难,甚至前两拔给打退的士卒对没有一鼓作气攻下阵地都心感愧疚,低头不敢迎视林缚的检视。
“这伙寇兵的骨头很硬,很难啃——要是敌人都是容易欺负的软面蛋,也体现不出江东左军的战力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进攻再进攻,你们打得很好。暂时的退却不算什么,我们将拳头挥出去,没有一下子将敌人打倒,将拳手收回来,是为了让下一步出击更有力、更凶狠。你们没有什么好惭愧,你们都是江东左军的好男儿,挺起胸膛来……”林缚走到前两拨给击退的士卒面前,鼓舞他们的士气,不让一时的挫折影响他们的士气。
“这伙寇兵是我们崇城步营的,我要求让我们继续杀上去,凤离营的兄弟们刚刚过来,走了一夜的路,还没有休息好,不能让他们辛苦了!”崇州步营的一个都卒长站起来主动请战,不想给替换下来,看着凤离步营去冲击敌阵,他们给打退了两次,要是给凤离步营冲阵成功,以后岂不是在凤离营的兄弟们面前都要低一头?
“马三娃,我记得你,作战很勇敢,是个好兵。听说你给老娘强逼着娶了个寡妇,委屈得直叫,躲着军营不回去。寡妇有什么不好的?模样长得俊,能生娃,能暖被窝,会贴心人,你在前方作战,她帮你家理得顺顺当当的,不用你操一分心,有什么不好?”林缚笑看着走到前面的这个都卒长,说起家常来,惹得边上人跟着笑,说道,“至于作战啊,人有两个拳头,打架也要轮流挥出去,也能更有效的打击敌人——所以现在是轮到你们休息了,休息够了,还要你们再顶上去,今天的仗,有的你们打哩!”
鼓舞过这边,林缚又去将出发攻敌的凤离营士卒打气,他不奢望从正面攻破敌阵,所以轮流派将卒顶上,维持对河滩敌阵的攻势,又可能避免出现太大的伤亡。
接着又去鼓舞民勇及鹤城溃兵的士气,为了充分将兵力用足,又避免形成疲军,林缚用民勇及给王成服收拢过来的鹤城溃兵辅助正面强攻之甲卒来牵制敌阵侧翼。
盐铁司所辖盐丁虽说荒于战训,但由于平时钱饷不缺,故而士气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