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最低层的士卒来说,质地纯朴,有着“吃皇粮守疆土”的单纯心思,要不是官吏、将领贪生怕死弃城先逃,东海寇想攻下鹤城军塞,绝不会那么简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支孱弱军队只要解决军官团及粮饷的问题之后通常都能脱胎换骨的主要原因。
王成服收拢溃兵过来,约有五百人,林缚擅权将几个校尉级的营官缉拿起来送去崇州关押,待日后治罪,但使八名都卒长留下来戴罪立功,作为辅兵参与战事,主要用来牵制敌阵的侧翼。
这些溃兵是给强制收拢的,收拢过程中,甚至还起了冲突,士气之差可以想象,也是强迫着上阵牵制敌阵侧翼。这些溃兵给混编入民勇之中,起初打得畏畏缩缩,但是江东左军在正面的强攻有着极强的表率作用,民勇虽然欠缺训练,但是敢战之武勇,甚至不弱江东左军的甲卒,更是刺激到混同作战的鹤城溃兵,两番下来,也使他们认识到牵制敌阵侧翼并不太危险,到这次时,组织起来的混入民勇里的溃兵便有了些模样。
王成服在大洋山岛看过江东左军作战,那纯粹是精锐雄师强攻夺塞,即使指挥作战也是下面的将领主持,王成服没看到林缚有直接展示其军事才华的机会,此时倒略有些感触:一个成功的将帅,最主要的还是要有能够成功让士卒心甘情愿为之出生入死的人格魅力,毋庸置疑,林缚便有这样的特质,这是其他再优秀的将帅都无法取代他在江东左军的地位的根本原因。
苏庭瞻离开后,程益群犹担心河滩阵地的安危。
不能在河滩立足,则无法实现将江东左军北线主力牵制在鹤城西戍台的目标,程益群带着两百亲卫上岸加强河滩阵地的防卫,他就亲自站在河堤的高处督战。
看到戍台突然燃起狼烟,程益群心里也有惊疑,他担心林缚先就布下后手。燕南勤王诸战后,林缚善谋是出了名的,程益群同时也怀疑戍台突放狼烟也许本身就是疑兵之计,使他们惊疑主动放弃河滩阵地撤回鹤城军塞。
不管怎么说,程益群能当上太湖盗之首绝非易与之辈,不是给吓大的。就算江东左军的舟师抄鹤城之后,这天晴云渺的,就算不派斥候,观哨范围也远达十里二十里,这边距离鹤城军塞也只有四五里地,收缩撤回去也完全来得及,程益群心里虽然迟疑,但也没有特别的担心,一心只想先将墙垒给撞破多久的河滩阵地守下来。
一直到中午,外围都没有什么动静,即使江东左军已经不间断的组织了七次攻势,程益群也确认晨清的狼烟是林缚的疑心之计,害他们这边多损失了百十人。
午时,眼见趋缓的江东左军的攻势又突然凶猛起来,不仅江东左军的前进阵地往东推进了百十步,程益群还看到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动的江东左军骑营也进入前发阵地。从部署来看,骑营很可能是直接冲击河滩西侧翼,而且是一次性就投入两百余骑兵,而且还有四架投石机在江东左军的前进阵上给组装起来,距离河岸很近,算着距离能够直接打击到西侧的船阵。
在江东左军不间断的七次攻势里,河滩阵地的墙垒西侧差不多完全倒塌,有一些障碍物,但是都低矮,阻挡不了骑营强冲过去,而且江东左军的投石机对河道里的战船有直接的威胁,程益群暗道江东左军这时候算是最后发力了吧。
程益郡派人去跟舒庆秋传令,要舒庆秋将西侧船阵继续往西分散,往南岸靠拢,除了直接攻击江东左军的投石机阵地、不使江东左军的投石机发挥作用外,还要他派人直接上南岸,与西侧船台上的人手直接组成侧翼阵地,防止江东左军的骑兵从西侧攻打河滩主阵地的侧翼。
等着片刻,程益群看不到西侧船阵有任何动静,既没有派船西移去攻击江东左军靠河堤布置的投石机,也没有派兵上岸加强侧翼阵地了。
程益群暗骂了舒庆秋一声,看到江东左军还要拖一会时间才会发动攻势,疾步往西面走去,朝着船头的舒庆秋大喊道:“舒将军,你是怎么回事?我让你驱船西向,打击敌之投石弩,派兵上岸加强侧翼守护,你为何拖了一刻都不给动静?江东左军下一拨攻势会很凶烈,需你在西侧翼阻织拦截,务必保护河滩之侧翼不受攻击……”
舒庆秋急得满头大汗,隔着五十余步河道,大喊:“不知怎的,这河水突然变浅了,船隔底泥上,动不了了!”
“怎么可能!”程益群吓得大跳,他最大的凭仗就是依靠分两处集结、可以自由出没的船阵掩护河滩阵地的侧翼不受攻击,又能随时支持河滩阵地,所以不怕正面抵挡江东左军一拨又一拨的冲击,他万万没有想到河道中间的船突然就动不了了。
“你看河堤!”舒庆秋大叫。
“……”程益群低头看河堤内侧,水痕清晰可见,运盐河的水位在整个上午至少下降了有三尺,运盐河的水位本来就浅,陡然下降三尺,除了轻舟外,稍大一些的载兵战船即使在河道中心,也都直接隔浅在河底淤泥上,动弹不了,不要说靠岸支援了。
这一刻程益群只觉天晕地转,喉头一甜,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林缚这畜生夜间就在上游封河!上午不间断的派兵从正面进攻,就是要我们不注意河水的变化!”
这会儿戍台东阵地的投石弩嘎嘎动作起来,几枚磨圆的石弹落在浅水里,砸起一片水花。这只是校准方位与距离的石弹,给有经验的士卒操作,两三拨过后,会打得越来越准,舒庆秋在船首大叫:“大盾、大盾,拿大盾扛着,没有大盾遮挡的,先进舱去……”
程益群也不敢在西堤呆着,紧忙退回河滩阵地去。
没有船阵掩护侧翼,河滩阵地就显得极为薄弱,这一刻程益群也明白陷入了死地,他要率河滩人马主动退去,不仅会受到江东左军骑兵从侧后追上来的直接打击,还必然要将陷入河泥无法动弹的七八十艘船、一千七八百人马丢弃掉——这几乎是他一半的家底,叫他如何舍得?
苏庭瞻在鹤城军塞只有八百兵马,虽说就隔着四五里地,短时间里却抽不出人手过来支援,必须能强撑到北面的兵力集结过来,这仗难打了!
投石弩固在河堤上,船陷在河床底泥上,两边都固定,几波石弹打得越来越准,但接下来发射的却不是石弹,而是装满火油的陶罐……
水战最重防火,但是以木船为主的船队,即使防火能力再强,无法躲避,也经不住给火油浇覆后再拿火箭攒射。闻着火油的气味,数骑射手策马驰近,手里举着火箭,挨近到一箭远处,便朝空中抛射火箭,看着火箭袭来,而装满火油的陶罐又不绝掷来,舒庆秋心里瓦凉,唯今之计只能弃船登岸,与程益群汇合,或者坚守河滩阵地,或者东撤退回鹤城军塞去……
舒庆秋这时却忘了,虽说离岸最近的船只有二三十步远,但是运盐河百年失修,河底积淤甚深,人穿着甲装跳下船,顿时能将下半身陷进去动弹不得,即使将栈板在河底泥上铺一条木道来,诸船人马都争先恐后的下船,一时间内又能逃多少人?更多的人给拥挤着推倒,陷入淤泥之中,无人救助,根本就挣扎动弹不得。
这时候江东左军第八拨攻势迅猛而炽烈的展开,除了正面的甲卒外,骑营也悉数出动,一队监视东侧翼,一队从西侧翼猛然杀入……
第91章 大喜之日
在九华完成封河,确认运盐河上游来水都给导入西山河,葛司虞就随曹子昂骑马沿运盐河北岸赶往鹤城,一路行来能清楚的感觉到河水在一寸一寸的下降。
他们在九华筑坝进行封河,所以会注意观察水位变化,对于处于激烈战事之中、事先并不知情的敌我双方将卒来说,只要河床不露出来,两岸又给苇草遮掩,谁会注意到河水在不经意间下降了二到三尺?
但是这二三尺水位的下降,对本来就是勉强才驶入运盐河的寇船却是致命的。
运盐河清淤原计划就是起自九华截至鹤城,在九华筑坝拦河是开展清淤工作的前提,之前就有在做准备工作。
西山河与运盐河已经贯通,筑坝截水可以导入西山河,不至于在平原地区形成漫堤。葛司虞到崇州,更是亲自确认了适宜坝筑的地点,制定了详细的筑坝方案,甚至连筑坝、拦河所用的封舱狭船都准备了好几艘,在筑坝预定地的两岸也堆积了一部分土石。
曹子昂与葛司虞趁夜赶到九华,就立时动员附近军民,连夜进行筑坝拦河。在破晓之前,大坝就剩不到两丈宽的缺口,等着鹤城西戍石点燃狼烟传讯,就将停在大坝缺口西侧的土石船凿沉封堵缺口,将河水彻底的截断。
九华距鹤城有百里之遥,在江东左军封锁崇州内线,军民组织也严密,东海寇的斥候不可能一夜之间潜行渗透这么远进行侦察,再说谁能想到林缚有能力一夜之间就将一条百步宽的大河彻底封死?
葛司虞随曹子昂赶到鹤城西戍台,寇兵掩护河滩阵形西翼的船阵正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虽说船上寇兵主要往南岸逃,欲与南岸的河滩阵地汇合,好一起撤回鹤城军寨去,但也有许多寇兵慌不择路,往北岸逃。
曹子昂抽出佩刀,对身后数十护卫说道:“看来我们没有落下趟……”留下七八人护卫葛司虞的周全,他率领其他人直接往爬上北堤的寇兵冲杀去。
这时的运盐河水浅泥深,路水逃生者,身上铠甲沉重,多数陷入淤泥里挣脱不得,少数人饶幸爬上河堤,也是精疲力歇,几乎将兵甲都丢弃在河里,哪里能抵挡曹子昂率部的冲击?
早在江宁时,葛司虞就与曹子昂相识,那时的曹子昂是里正,有些文士风度,谈吐也极为不凡,即使后来曹子昂随林缚北上勤王,是江东左军的核心将领,但是在葛司虞的印象,曹子昂是个读书人。这次到崇州,看到曹子昂不直接带兵,而是协助林缚处理军处,也加深了葛司虞对他的原有印象。
看着曹子昂策马挥刀,一马当先,如猛虎下山,率数十护卫反复冲杀,将北堤上的寇兵杀得落花流水,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脚,拼命往河里逃,葛司虞讶异的合不拢嘴,都说林缚文武双全,是难得之人才,谁能想到在江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曹子昂也如此的强悍?
葛司虞暗道:林缚率江东左军北进燕南能创如此辉煌战绩,绝非饶幸,看曹子昂将如此能耐,足以堪任一方大将了。
北堤的接触战看得葛司虞热血沸腾,也想带着曹子昂留给他的护卫冲上去杀敌,吓得护卫怕拉住他的马头。这位爷连骑马都让人担心,不要说杀敌了,马速稍快一些,都可能栽下马来,再说大人对这位爷极为重视,哪里敢让他有闪失?
葛司虞不能遂荡寇愿,只能坐在马背观战。
南岸鼓声如雷,远望去,却是林缚站在戍台之前亲自擂动进击大鼓、鼓舞士气,林缚身着青甲、披红色大氅,周围武卒簇立,如明灯,指导江东左军奋勇杀敌。
西侧之骑兵已经杀进河滩阵地,除了一部武卒在戍台东侧、一队骑卒在戍台东南侧留做预备队、严阵以待外,北线其余的江东左军包括民勇以及收拢来的鹤城溃军都全线压上,对已经开始崩溃的寇兵阵地进行最后压垮式的打击……
寇兵河滩阵地的侧翼完全依赖河道西侧集结的船阵掩护,当船阵陷入淤泥无法动弹,成为投石弩的固定靶子,其他侧翼就频临崩溃。
装火油的陶罐及火箭将船阵变成浅河上的火海,船上寇兵想要完整撤到岸上,决非一时能做到,侧翼布置的百余寇兵人数太少,根本无法阻止迅豹骑营半数兵力的冲击……
程益群看此情形,知道大势已去,只能趁着东翼船阵还没有面临直接打击、还能掩护其西翼之前撤回,或许能逃回鹤城军塞去,他根本不指望苏庭瞻率领本就不多的留后兵马出军塞来援。
程益群也顾不上联络舒庆秋父子,更顾不上给困在河心的船阵,给护卫簇拥着仓促东撤。程益群虽然把将旗留在阵心,鼓声也没息,但是阵中心附近的寇兵很快就意识的主帅弃他们而去,跟着仓惶东逃,整个河滩阵地眨眼就垮了下来。
舒家庆这时候才给护卫簇拥着上岸来,一身泥水,江东左军骑营的第一波已经碾了过去,开始追击西逃的寇兵,杀过来是民勇与溃兵队伍。
舒庆秋没想到大好形势会在转瞬之间崩溃,程益群已经率部西逃,他们已经身陷重围,他能看到次子明堂陷在淤泥里,离河堤就三四步远,忠心的护卫正拼命要拉他上岸来,但是岸上没有支援,一队江东左军拥上岸,乱箭射杀,舒庆秋眼睁睁的看着明堂面门上中了一箭,发出叫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舒庆秋心裂欲狂,拼着老命,将短戟舞动起来,带着护卫往西冲,欲接应次子上岸,民勇与鹤城溃兵虽然杀敌之勇,但不及舒庆秋身畔护卫精锐,三两下就给冲乱阵脚,退下河堤来。
舒庆秋见压力减轻,还以为有脱困的希望,守住河堤,将面门中箭、尚有余息的次子救上岸来,要振作精神往东突围。
只是他身上所穿铠甲过于精良,护卫又十分的强悍,民勇与鹤城溃兵退下河堤后,在前线亲自指挥崇城步营协同凤离步营及骑营协同作战的周同亲自率武卒过来合围,这时候才让舒庆秋领教到江东左军的强悍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