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府骑卒不为所动,他们人手也不够,要是对方狡计骗他们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倒是看见有一人骑兵返回村里,大概去请顾家人出来验证。
周普跟两个外乡人都下马来,只见原先那个拿弓在后面干扰追兵的外乡人将手里的骑弓跟仅剩的三支箭都扔给周普,周普接过弓箭,挽弓搭箭,还有两支箭衔在嘴里。那个外乡人在骑背上表现出来的箭术已经够好,这时候见他将骑弓交给旁人,追击的七个流寇自然也小心谨慎起来,冲到骑弓射程边缘就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前行,他们的身子藏在马的侧后往前冲。
周普却不犹豫,先射出一支箭,射中一匹马的脖子,趁马扬蹄痛嘶之际,又迅疾无比的射出第二支箭,扎进一名流寇的胸口。顾盈袖也见过乡勇们表演过箭术,只觉周普的箭术上林里乡勇中无人能及。
只是这时候周普手里只剩一支箭,对方却有六人,给她迫使着去救援的三个健仆还没有策马走出四五十步远。顾盈袖知道周普一人勇武也许不畏这六个流寇,但是她担心周普无法在人手只有对方一半时还能保护好林缚的周全。这几个流寇即使在东阳府骑卒眼前杀人也无所谓,可见杀林缚的决心有多强。
却在这时,远远的又有马蹄声奔来,顾盈袖心里一惊,难道还有流寇追来?林续宗私养的寇兵本来就远不止七八人,站在湖堤上居高望下,看着从东北、西北两角各有两匹快马朝这边奔来,马背上皆佩有弓袋、箭囊,顾盈袖都觉得心凉了半截,周普跟两个外乡人对付六名流寇都未必有十足的握住,何况来人都带着弓箭。然而后面赶来四人在迅速接近六名流寇侧后百步处就翻身下马,从马背拿出比骑弓长了三分之一的硬弓,正犄角的对着那六个实际上给围困在中间的寇兵“嗖嗖嗖”攒射,大约各自射了半袋箭,那六个流寇身上各插了五六箭扑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血流了一地。
眼前的变局让湖堤上、村口观望的人都吃了一惊,那三个要赶去救援的健仆也远远的勒住马,不知道是进还好退还好。
顾盈袖倒是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缚摆明了这是在诱杀二公子林续宗这几名私下豢养的寇兵,难道他昨天夜里在马车上会说“等着他来杀好了,再送一份礼给盈袖姐”的话。
发生的时间很短,顾家还没有人出现在村口指认林缚等人的身份,那队东阳府骑卒看着林缚他们诱杀流寇的厉害手段,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自然更是严阵以待不让他们接近村子。
顾盈袖就看见林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笨拙的爬上马背,跟周普还有那六个外乡人朝这边策马而来。
林缚骑马上了湖堤,也是有些笨拙了下了马,看见枯草地上的伏尸,似乎知道刚才在湖堤上发生什么事似的,径直跟顾盈袖说道:“怎么七夫人是来见顾大人的?”
顾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扎一刀,刚才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来。林缚对枯草堆上的伏尸视而不见,顾盈袖却要强忍住杀人后的恶心劲,强作镇定的跟三名健仆以及丫鬟、婆子们训话:“林家弟子遇难,谁敢袖手旁观,他、赵能就是榜样!回去后,你们就说他是为林秀才给贼人杀死了,他家里人还能得族里抚恤,知不知道?赵婶,扶我回车里,给冷风吹得头疼。”
赵婶还是有些担心赵虎的安危,但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泄漏七夫人跟林缚约好在湖堰见面的事,只有先扶七夫人进马车。
三个健仆跟丫鬟、婆子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尸体抬到前面的马车里,将那匹无人骑的空马系在马车后面。
虽说朝廷法令要主家不得肆意对仆役动用私刑、禁止无故杀害。事实上在宗族权力横行的乡村,乡豪大族无一不用私刑当成一个重要手段震慑仆役跟族人。即使私刑伤了性命,给告到官府,官府又非常公正的给这些仆役申冤,对无故打死仆役的主家也只处了三年的流放。
今日事出紧急,有护卫之责的仆役抗命不救援主家,给主家一刀杀了就算告到官府也不过是处以罚银罢了。
顾家人终于出现在村口,正是昨天出现在顾悟尘身边的中年护卫。
听到消息说刺客聚客奔马来掠,杨朴为这些刺客胆大妄为震惊之余,使东阳府派来护卫他们的骑兵到村口阻截,不能让刺客进村祸害了顾家族人,他则留在顾悟尘的身边,贴身护卫其安全。没过多久东阳府骑兵派人来报说是有人自称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正给那七八个以为是刺客的人围攻。杨朴瞬间想到昨夜在茶酒店识破刺客的林缚,他不能让顾悟尘到村口冒险,自己赶忙到村口来。要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因为这边袖手旁观而给贼人围杀在村口,不说内心愧疚,要是传将出来,顾大人将成为官场上的笑柄:谁会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杨朴看着田地里那七个给箭射杀的流寇,战斗已经在他赶来之前结束。还有三匹马躺在地上,一匹马已经死透,另两匹马中了箭,血流了很多,蹄子扒着地,鼻喷着白雾,也堪堪要死去,另有几匹马已经奔逃到远处,东阳府骑兵也派出四个人分头去捉。
就看见林缚骑马跟着顾盈袖的马车后面缓缓下了湖堤,还有一队骑士尾随其后。
“杨叔,”顾盈袖看见杨朴到村口来,让赵氏将帘子掀起来,跟林缚说道,“杨叔二十年前就跟我二叔去燕京了……”
林缚之前就听人提起过杨朴,只是昨天相见也不认得。
杨家在顾家为仆已经四代,杨朴在年轻时就是石梁县武秀才,只是本朝武不如文,考中文秀才、文举人就有功名,考中武秀才、武举人却要去军队积累军功才会有功名。杨朴二十年前没有想着从军搏个功名脱离贱籍,而是陪顾悟尘去燕京参加会议,随顾悟尘在燕京一留就是二十年。
“林举人,刚才真是对不住了,护卫顾大人重责在身,希望林举人能够体谅。”东阳府骑兵领头的是东阳府兵马司营下的一名云骑副尉,从八品的武官,他也知道刚才将人拒之村外的做法很得罪人,这时候也过来赔罪。
林缚没有说话,后面骑在马上的吴齐冷哼道:“大概是我等看上去形迹可疑,值不得你们信任,那就也不停留打扰了。”朝林缚抱拳说道,“林秀才,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是一定要将话说得难听,但是吴齐他们要急于脱身返回藏马处,自然要将话说得难听些,乌鸦吴齐跟其他五人都拨转马头朝远处驰去。杨朴跟东阳府骑兵云骑副尉都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但是他们有错在失,看着吴齐他们策马远处,都忘了要挽留他们。
云骑副尉看着远去的吴齐等人,心里还想:快马硬弓,精擅骑术,本来就是形迹可疑啊。但是他也不会触霉头的说这个,这年头哪个大族手里没有些私兵,心想林举人不给气走就好。
第21章 移祸之计
扮成外乡贩马客的乌鸦爷吴齐等人策马而去,东阳府骑兵分出好几人去追逃散的马,杨朴走到田地里,看着那些给射杀的尸体,鲜血渗进冰土里,洇开好大一滩。
杨朴抬头看了看远处,心里估算着射箭的距离以及铁簇箭钻入肉骨的深度,心想刚刚离开的六人,至少携有两张上品强弓,心想这种弓在军队也是极抢手的紧俏货,没想会已经有流落民间的。
林缚不动声色的跟过去,朝杨朴拱手说道:“昨天夜里七夫人托人捎信给我,才知道昨天在茶酒店冲撞了杨叔跟顾大人,今日与家仆犹豫着要不要过来给顾大人谢罪,在路上徘徊时,遇到几个马客说我昨天在县里坏了他们好事,几个人就来围杀我等,一路给他们逼到这里,还都多亏东阳府诸位兄弟在一边替我们观阵助威,林缚才能够与家仆在那几个外乡贩马客的帮助下将贼人尽诛——那几个离开的外乡贩马客是林缚在亭湖时认识的。”
杨朴昨天给顾悟尘派去见顾盈袖,知道林缚在白沙县遇劫匪一事,听林缚非常客气的唤他“杨叔”,对林缚感观好了一些。虽觉得这些外乡贩马客身上还是有可疑之处,也没有去细想什么。
顾盈袖顾盼生姿的美眸看着林缚在那里胡说八道,地上倒着几个人明明是二公子派人雪耻的,他却指鹿为马说他们是昨天刺客的同党,他显然也不担心这些个流寇会复活戳穿他。要是二公子知道他派来雪耻的寇兵不仅给诱杀,还给坐实刺客同党的罪名,他在吐血的同时,大概会更担心官府追究刺客会追究到他头上吧——即使林家在东阳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又是世勋宗族,刺杀江东按察副使这样的罪名也足够让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小心应对吧。
顾盈袖仔细想着林缚此计的刁辣之处,林缚却一本正经的蹲下来仔细察看地上的尸体,将流寇所用兵器递给杨朴看:“这环首直刀上有‘轻翼’二字铭文,恕林缚见识浅薄,东阳府境内,无论镇军,还是东阳府兵马司、抑或诸县刀弓营及东阳府境内在名册上的乡营,都没有冠以‘轻翼’旗号的……”
杨朴看了看刀,又弯腰下来将死者的外衣掀起来,里面穿着皮甲,皮甲边上也烙着‘轻翼’二字,他也不怀疑林缚的话,说道:“也许是哪家养的私兵……”
给东阳府派来护卫顾悟尘的那个骑兵云骑副尉更加听不出林缚在胡说八道,他凑过来说道:“林举人在何地遇到这伙刺客同伙?我即刻派人回东阳府禀明此事,请兵马司调兵进石梁搜捕刺客同党……”
“我在上林渡南头的望乡楼左右给这些人缠上,无路可逃时,想到东阳府会派兵保护顾大人,于是朝这边逃来……”
那个云骑副尉不是老兵油子,听林缚如此说,更是心慌。
眼前这位林举人昨天识破刺客对按察副使有救命之恩,今天给刺客同党报复追杀,逃到这里来是寻求庇护,他们却袖手旁观,还阻挡他们逃进村子里,要是给一状告到兵马司,他的前程就算是彻底的毁了。
杨朴经验老练些,心想:有那些个外乡贩马客相助,林缚根本不用像兔子似的逃跑,他多半是将这些刺客同党诱来邀功的。他并没有急于让云骑副尉立马派人将此事知会东阳府,只说道:“这事禀报我家大人之后还是先知会石梁县……”
那个云骑副尉忙附声说好,派人将这些个刺客同党的尸体还有马跟兵器看好。
顾悟尘身形削瘦,一袭青衣在寒风尤显得身子的单薄,下颔无须,唇上有两撇胡子,虽说才刚四十岁,却一脸皱纹,有几分老态,他站在宅前眺望村口。
先是有人禀报说昨天林举人给刺客同党追杀到村口外,他命杨朴速去村口与东阳府骑兵捉拿刺客同党,勿使林举人受刺客伤害,接着杨朴又派人回来禀报说刺客同党全都身亡,不仅当林举人,大小姐也坐车到了村口,他就再也坐不住,走到宅子门口来。
离乡二十载,世宦之族破败成今日模样,大哥爱女却给比大哥活着年纪还大的糟老头当小妾,个中滋味,令顾悟尘心里很不好受,这一切都是他当初年轻气盛妄议靖北侯案所致,他大哥寄他的私信因为有议论朝政的言语也给按了个不敬的罪名判了流刑、夫妇二人与一名仆妇因疫病死在流放途中。
看着杨朴与昨天在茶酒店里见过面的林举人同一辆马车行来,马车帘子掀起来,依车厢壁而坐的美艳少妇依稀有大嫂的模样,顾悟尘满眼浊泪情难自禁。
“你看看,看到袖娘应该高兴才是,你这成什么样子?”顾悟尘结发妻子含泪埋怨道。
怎么高兴得起来啊?顾悟尘心里悲叹,族里那几个长辈都说袖娘给顾家的死对头林庭训当小妾,有辱顾家门风,一致抵制请她回来参加祭祖,自己回石梁县已有四天,这才是第一次见到分隔二十年的亲侄女,叫他如何能高兴起来?族里的这些老人还是他让人三邀四请才勉强出来一起吃这个家宴。
顾悟尘想着自己还是要在外当官,顾家的事情也无暇插手,盈袖日后还是要托付这些长辈关照。
要没有村口的变故,顾盈袖也许会哭得稀里哗啦的,这时也眼睛给泪水充盈的下马车来,给顾悟尘夫妇敛身施礼:“叔叔、婶婶,袖娘今日终是见到你们了……”
“真苦了你,孩子。”顾悟尘将亲侄女,睁眼看着,“我给困在冀北军屯时,时常想要是死于北地,要如何才能有脸去见你爹娘?害你一个女娃在东阳吃这么多苦。”顾悟尘说道。
顾盈袖也是大滴的泪珠垂下来,给顾悟尘夫妇搀着进宅子,其他顾氏族人都说叔侄能相见就好。
前面簇拥着一堆人,顾家人也正为亲人相见感动,一时也顾不上林缚;林缚与周普跟在后面进了宅子。
院子里站着昨日在茶酒店见过的那个青年,给林缚无意抓到胸口的那个少女换了一身浅翠的少女装束,十五六岁,比顾盈袖稍矮一些,婷婷玉立的站在腊梅前,年纪虽少,已是十分的清丽明艳,她倒是一眼就看见跟在众人之后进院子的林缚,红唇未语粉面已红,低头想装作没看见林缚,又情不自禁的想再看他一眼,刚一抬头却见林缚的眼神恰好也看过来,少女瞬时惊羞的低下头,有着做错事给发现的惊慌失措。
少女大概第一个看到顾盈袖身上的血迹,她低着头,看到顾盈袖裙幅与绣鞋上的血迹尤其的明显,不像红染,震惊的捂起娇嫩的红唇,不知道村口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疑惑的朝林缚看过来,林缚只是对她露齿一笑。少女又是羞意涌上心头,扭头先跟着家人进了堂屋。
“啊!袖娘你身上这血迹……”进堂屋后,顾氏搀着顾盈袖要让她先入座才看到她身上的血迹,惊讶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