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岳冷秋抽调邵武军北上勤王,陆敬严战死,邵武军万余将勇,给岳冷秋拉拢走一半,成为了岳冷秋的嫡系,余下半数几乎战殁,只剩数百残军编入江东左军,使东闽只余虞万杲所统领的建安军威慑奢家。
奢家在浙东战事还未大定,不急于谋杭嘉湖地区,转而出奇兵去浙西袭仙霞关(林缚猜测一定有一支奇兵去夺杉关),不是为了了多年的夙愿,而是切断虞万杲所率建安军与江西、浙西的联系,将其困于东闽腹地。
建安府其地多山,仅闽江中游有冲积平原可以辟为良田,一府七县丁口甚至不如崇州一县,良田肥土亦不及崇州一县,经历多年战事更是民生凋弊。
驻于建安的两万精锐,粮草补给皆走陆路从江西、浙西调来,一旦杉关、仙霞关被封,虞万杲所部建安军粮源被断,便处于险地,更不能指望其能对晋安奢家直接用兵减缓浙东的压力了。
当然了,浙西、江东或江西能抽出精锐兵力,与内侧的虞万杲同时用兵夹攻之,将仙霞关、杉夺回来,建安军所面临的危机自然就消解无形了——关键江西、江东或江西等及时抽出精锐兵力吗?
林缚越发肯定三天没有塘报过来的济南府已经陷入大乱了,只是信路受堵,一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过来罢了。
情势越发危急了,一旦虞万杲没有顶住压力,见夺不回杉关、仙霞关,放弃建安往南方的泉漳地区撤离,那奢家就能使闽北、浙南连成一片。
这时候奢家的心思与格局也是大白于天下。
晋安、建安少养兵之地,经十年战事,民生凋弊,已无再战之力。
两浙地区虽说也是“七山一水两分田”的少田格局,但是这两分田集中在明会、杭嘉湖两地。
“杭嘉湖”指杭州、嘉兴、湖州,“明会”便是钱江南岸的明州府(宁波)、会稽府(邵兴),以钱江相隔,都是东南少有、肥沃富饶的鱼米之乡,商贸、工坊也都十分的发达。
如今奢家已得明州、会稽,再使闽北、浙南浑然一体,便足以使奢家再征十万精锐饮马钱江、进窥中原了。
宋佳依着车窗,细读信函,幽幽一叹,说道:“宋家便是有心明哲保身而不得,大人会怪宋博吗?”
“为海盗屠戮百姓当诛,”林缚哂然笑道,“战场相见无妨,谁死谁刀,有什么好怨言的?杜当家,你说呢?”
杜荣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林缚的问道。
若虞万杲真的给奢家逼走建安南逃,一荣俱荣、一蓑俱蓑的东闽八姓包括宋家在内都会跟着奢家再举叛旗,没有其他选择,不然给屠族的蕉城敖家便是先例。
宋佳回头看了看,除了马队之后,后列是长长的步卒阵列,她知道林缚容不得崇州的局势再拖延下去,困守鹤城之众不降,林缚也没有心思再做水磨工夫了,强攻是必然的。
小蛮却颇为兴奋的支着脑袋,看大军行进的雄壮。
初冬冷雨,江东左军在崇州境内的大道依旧保持较快的行速,天黑之前赶到鹤城进入营垒修整。
林缚进入鹤城营垒,先与这一个多月来都亲自在北岸督军的盐铁使张晏以及护盐军骑都尉毛文敬见面,在张晏处知道黄河大堤民乱骤起之事。
三十万民夫都反了,以葛平为首,在陈韩三率部支援下,击溃督管修河的平济镇军,杀总督造官、工部右侍郎权知济南府事陈钟年等人。叛军二十三日攻陷临清、济南。
由于信路不通,拖延了三天,才将消息传到南面来。
叛军首领葛平在济南自封天袄元帅,封大寇陈韩三为天袄左护军,三十万黄河造反民夫自称天袄军。
葛平据济南自领天袄中军,声称要直接北攻燕京,推翻朝廷,自封天袄左护军的陈韩三率本部裹胁大量造成的修河民夫西进聊城,欲击守备空虚的濮阳、鹤壁……
林缚心烦意乱,与张晏简单寒暄,便回南岸营垒。当前的局势,他也只能苟安于崇州,无力去管天下大局。
近一个月来,江东左军征用民夫、服刑的流囚在鹤城塞外不断的加固壕墙及围垒,正常做工人数都维持在三千人以上。
现在,壕墙已经筑得有一丈多高,厚达十二尺,曹子昂甚至还使人在南岸挖了砖窑,开始在壕墙外侧砌裹青砖。四座棱形营堡嵌入壕墙四角,加固壕墙整体结构的同时,也驻以少量精锐辅以乡勇,就彻底将内侧鹤城塞里的两千寇兵团团围住。
林缚如此费心,如此投入,便是等寇兵投降后,直接将壕墙当成鹤城的外城墙使用,将鹤城的规模扩张成周两千六百步的大城,成为江东左军除崇州外最大的根基之所。
“大家都去做准备吧,”林缚说道,“发箭书过去,再给他们一天的时间,明天不降便不许再降……”
林缚说得冷静,语气却极为冰凉,心绪给济南骤起的民乱扰动,起了杀心。
曹子昂、赵青山、敖沧海、赵虎、王成服、胡致诚等人都凛然应诺,不便公开露面的宋佳、杜荣等人在屏风后听得也是心神一凛,杜荣站出来说道:“都监使若能信我一回,便让我送信进去,无需发箭书……”
“好,”林缚说道,“我也懒得书上劝降,杜当家直接进去便是,明日暮色四合,便是我攻塞歼敌之时。东海寇的人头虽不及东虏值钱,江东左军的战绩也确实需要两三千颗首级映衬一下才好!”
“那让我也去吧,会更有把握些。”穿着文士青衫的宋佳也走出来说道。
“你不行……”林缚断然摇头不许。
宋佳略感惆怅,便不再吭声,心想:是不想让我去冒这个险吗?那让我跟着过来做什么?
第123章 左右逢源
二十七日日跌之时,寇将徐钟率十余死士出鹤城强攻围壕西南垒,箭出如豪雨,悉被射杀当场,塞中举白旗,杜车离率残部出降,持续月余的鹤城战事最终告终,与长山岛守战、两袭大横岛及北滩遭遇战共同组成的北线战役也就暂告一段落。
是役,江东左军先后歼、俘寇兵一万两千,沉重打击了奢家借东海寇势力向北扩张的野心,自身仅伤亡两千两百多人,在浙东局势糜烂之际,战绩尤其的辉煌耀眼。
近两千降寇解除兵甲后关押进西北角营堡,甲卒及乡勇接管围壕之中的鹤城塞,连同征调阵前民夫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甚至连那些解押来崇州服刑的流囚也情不自禁的跟着高呼“靖海都监林缚”的名号,心里暗道:这样的人物当真是天之娇子。
“这成什么体统,让大家都歇一歇些,”林缚板着脸教训身边诸将,责怪他们放纵了将卒,“张大人不畏刀兵凶险,在此督战月余,论功居首,喊我的名号成什么体统?”
张晏捋着颔下假须,眯眼笑道:“林大人过谦了,林大人亲自统兵厮杀于外线,哪一点都要比本官强上百倍……”张晏能掌两淮盐事十数年不倒,林缚的这点恭维伎俩还不放在他眼里,他却不得不承认曾经给东南士子清流蔑视、不屑一顾的“猪倌儿”借着军事上的巨大胜利名望如日中天,隐约将为一地雄杰,再也不容他人轻视。
林缚哈哈一笑,与张晏及诸将往寇将徐钟中箭身亡处走去。
徐钟死时犹虎目圆瞪,是一员勇将,不甘心向江东左军屈降,率部攻垒不过是求一死。
徐钟之死,在林缚看来,死不足惜,甚至还觉得是桩麻烦事,毕竟在两千降寇特别是晋安老卒的眼里,徐钟的死染上壮烈与忠义的浓烈色彩,使他不能简单的割下首级了事,不然会给工辎营埋下祸根。
林缚蹙着眉头吩咐曹子昂道:“寇将死得壮勇,不可轻慢之,派人寻一副好棺材暂殓之,日后有机会托人送其还乡!”他心里却可惜一副好棺木跟十二两银子。
虽说林缚在江东左军内部执行的是另外一套计功办法,但是跟朝廷邀功,主要还是依旧首级及获俘数。
相比真虏首级赏二十两银子,东海寇的首级就不大值钱,贼首的头颅才值十二两银子,杀散贼或俘,只计四两银子。
林缚暗感可惜,张晏不像郝宗成需要用战功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不然倒能暗中卖些首级或战俘给他换些银子救崇州之急了,心想去年一千颗首级卖二十万两银子的好事以后多半不可能再有了。
不过认真说起来,张晏倒不能算是无能之辈。
以朝廷当前的糜烂局势,盐枭官商勾结又如此的严重,两淮盐利还能维持在每年两百万两银的水准以上,又得德隆、崇观两代皇帝宠信不解,便可知张晏治盐、为臣之能事。
虽然是个没下身的阉臣,也堪称当朝少有的能干之臣。
若说虞东宫庄的苗硕是梁太后在江东的眼线,那张晏便是皇帝在江的爪牙。一个在崇州南面,一个在崇州北面,林缚在崇州想做什么小动作,也没有天高皇帝远的便利。
营中备有棺材,曹子昂派人将徐钟尸体收殓走,林缚陪同张晏走进已经给搜查了一遍的鹤城塞,宋小波身为鹤城司都监自然不能缺席——他那两三百斤的肥硕身躯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瘦下不少,虽说比常人还要肥胖许多,也不再走路都要人搀着,想来张晏这一个多月没给他好日子过。
“鹤城防务以后便要依赖林大人了……”张晏登上鹤城塞的墙头,看着外围的壕墙围垒,小小的军塞给围了一个多月,竟隐然成为大城的格局,林缚什么心思,他焉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