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抵达剡城之后,使敖沧海率长山步营在城外等候,他率赵虎及数十护兵,先与陈元亮见过面,也不及细谈,便一起跟刘直去城中参见宁王。
在剡城驿馆前,林缚与陈元亮吃闭门羹,门官说宁王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也不通报,就直接将林缚、陈元亮挡了回去。
刘直身为宁王府内常侍兼王府卫营监军使,在这边与宁王队伍遇到便算正式上任,宁王府门官及内宅差役,都要受他管制,倒无人敢挡他进去。
按说张晏陪在宁王身边,不应该拒绝林缚与陈元亮的晋见,刘直一时还摸不清驿馆里的状况,也不敢擅自主张就带林缚、陈元亮进去,抱歉的拱拱手,说道:“也许王爷路途劳顿,休息过今天应该就好了……”
林缚还得故作大方的示意刘直先进去晋见,他抬头看了看才刚刚西跌的日头,暗道又要在剡城多耽搁一天,看陈元亮眼睛里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心想他随行护送宁王过境到最后竟然连晋见探望都不行,想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元亮兄,江宁别后,经年不见,我们找一处酒肆去,坐下来好好的聊一聊。”林缚说道。
“也好。”陈元亮挥了挥宽大的官袍袖子,将随行官员遣散,就带了两个随扈在身边。回想去年在江宁相别时,林缚率领一帮由民勇、流民组成的杂军北上勤王,虽说给火速提拔当上正七品的都监,但颇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谁能想到才一年稍多些的时间过去,林缚的地位已不在自己之下了?以江宁左参政权知崇州县事、兼靖海都监使,手握江东左军、靖海水营这两支强军,实实在在的是一地雄杰,陈元亮想到这里也是感慨万分,幸亏彼此站在同一阵营的,由于接触颇深,才能越发明白林缚的厉害之处。
要在剡城过夜,林缚让赵虎派人通知敖沧海在城南结营,他与陈元亮在城西街找了一处宽敞亮堂的酒楼走进去坐下说话。
宁王过境,剡城县小城也是喧闹无比,一座酒楼同时走进来两位穿绯袍的官员,店东家也是诚惶诚恐,亲自整理过包房,请林缚与陈元亮进去。
林缚找了一处临街窗旁的桌子,与陈元亮坐下,喝酒说话,也能看到剡县城里的民生模样,要赵虎陪坐,其他护卫坐在隔壁桌上吃饭,也没有让店东家将其他客人从二楼撵走。
“汤公身体可好?”林缚坐下来就问陈元亮这个问题,他也最关心汤浩信年过七十二的身子能不能撑住。
“唉,宁王在山东境内拖了这些天,问题就在这里,”陈元亮唉声叹气,“本要写信告诉你,汤公坚持不让,张希同与张晏用心歹毒啊!”
宁王府长史张希同不是旁人,便是有小相爷之称的张协之子。
皇帝打的是好算盘,他以为只要张协在京为相,张希同出任宁王府长史,随行到江宁就藩,绝无可能给宁王拉拢过去。
陈元亮一语点透,林缚心里豁然透亮,又问道:“张晏焉会与张希同合谋?”
“应该是上面的意思……”陈元亮手指朝天花板指了指,心里苦涩,又是一脸无奈。
林缚心知陈元亮所说在理,张协欲置汤浩信于死地不难理解,但是张晏与他们远无怨近无仇,在崇州战事结束,还颇为拉拢他,就张晏个人而言,完全没有必要与张希同合谋对汤浩信下毒手,说起来也只有皇帝老儿不想汤浩信活太长了。
眼下也只有当今皇上才能指使得动张晏。
林缚心间恨意滋生,却又无知如何发泄。
陈元亮压着声音将这大半个月来在山东发生的事情详细说给林缚听:“……先是要我们来回奔波,赶到阳信时,宁王不声不吭就走了,一直追到临淄才见到面,在路上就折腾了两三天。在临淄,以问政为名,张希同与张晏轮翻上阵,拖住汤公一天一夜不得休息,汤公第二天就病倒了。才休息不过了三四个时辰,张希同又托宁王名义派人来请。到第三天,张晋贤看不过去,当场踹了酒桌。汤公顾全大局,当场将张晋贤骂回青州,硬生生在临淄陪了五天。杜觉辅觉得拖下去不是回事,要汤公暗含一口血在宴席上吐出来,还是宁王坚持要走,他们才放汤公回青州去,但是汤公夜里实实的吐了一碗血啊……”说到这里,陈元亮也是欲哭无泪,抛开私人感情不说,汤浩信也是他们在山东的主心骨,没有人希望主心骨撑不住倒下。
“啪!”林缚一掌几乎要将樟木桌拍裂,霍然站起来,对赵虎说道,“派人去通知敖沧海,我们回去,这驾不迎了。”
旁边桌上的护卫听不到详细,见林缚霍然大怒,也一并拿起刀站起来,朝林缚护过来。这些护卫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耿耿,身强体壮、武艺高强,久经杀阵而不折,十数人霍然立起,这二楼酒厅里,顿时间就杀气腾腾。
“请坐下,”陈元亮拉着林缚的袖子,压着声音说道,“汤公要我过来,便是怕别人劝不住你。汤公本要我在你晋见过宁王之后,再将详情相告——今天见不到宁王,我怕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便先告诉你,这驾你不能不迎啊!”
“迎什么驾,难道我要拔刀杀了张希同那小畜生不成?这狗日的官不做也罢!”林缚恨气道。
满朝文武,其他人的心思,林缚不尽知,汤浩信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京畿粮荒之时,汤浩信不拘身份,奔津海协调各方,筹建津海粮道,又以古稀之年、病弱之体勉强坐镇山东。天袄叛军是陈钟年修黄河大堤搞出来的事情,汤浩信掌管的整个鲁东地区却是丝毫不乱,使津海粮道从胶莱河延伸南接东南诸郡的漕粮,又筹钱粮支援登州镇军建设,哪一桩事不是朝廷尽心尽职,皇帝老儿玩权术玩过了头,竟然容不得汤浩信活下去!
林缚心间憋的这口气咽不下去!
“你们先退下去……”陈元亮吩咐赵虎将护卫带下楼去,顺便将二楼的食客都赶走,有些话传出去是大麻烦,他只是执着林缚的袖子,不让他走。
待二楼人散尽,陈元亮说道:“我等也是愤恨,汤公说皇上受奸侫蒙蔽,听信谗言才起了杀心,你若不迎驾,且不是中了别人的奸计?立宁王之前,宫中曾秘密遣使来青州问策。此事本是绝密,我等在青州也不知晓,还是在临淄与汤公相别时,才给告之。汤公反对立宁王,托秘使递折子回京,建议设南四郡总督,祸事怕就是出在这里!”
顾悟尘在江宁就说过汤浩信会坚决反对册立宁王的,没想真是如此,汤浩信上书建议设南四郡总督也是忠臣之言,不册立宁王,南方必需有总揽全局之人——皇帝却在这当儿怀疑他起了异心。
汤浩信都七十二岁了,行将朽木,他能有什么异心?汤浩信真是贪恋权势,当初也不会将相位拱手让给张协。
如今皇帝与张协都要置汤浩信死地,这怕是比问政毒计更要置他于死地。
林缚在津海、青州与汤浩信聚过数月,心里真觉得替他不值。
陈元亮见林缚脸色阴沉,随时便会发作,又说道:“汤公猜你不肯屈服,说你不迎驾也可,但要你回崇州之前去即墨一趟,他会在即墨等你……”
第10章 血书
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从崇州兵军营驰出的马蹄急如骤雨,往东北而去,马队很快就给将暝的暮色遮掩得模糊。
密林后,刘直隐隐约约的听到远处驿道传来的马蹄声,暗道这几十匹马这么跑下来,怕是到即墨就要都废掉了。扮作农户的葛衣斥侯穿过林子,亮了牌子,走到近前来,单膝跪禀:“一行六十二骑,靖海都监使林缚居首,出营奔东北而行,应是往即墨而去……”
“你确定是他?”张晏阴恻恻的问道。
“卑职跟大人在鹤城见过他,断不会认错。”斥侯回道。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张晏挥了挥手,令斥侯退下。
虽说同出内侍省,但张晏一直都在外任职,刘直与他不熟悉,这时候也忍不住问道:“主子爷真就不怕他给十千主子拉拢过去?”
十千即为万,内侍省的内臣说要十千主子便是指万寿宫的梁太后。
“我们都是圣上的爪牙耳目,圣心岂是我们能乱揣测的?”张晏拢着手,也没有板着脸教训刘直,虽然他也觉得可惜,但是今上都拿定了主意,还要他来当这把杀人的刀,他又有什么办法?
看到刘直唯唯诺诺,似乎还在担心后果无法收拾,张晏说道:“只要他没有断然领兵回崇州去,这事便算了结了……我不说,你永远也想不到会是谁去接替汤浩信的位子。要么老老实实的替朝廷效力,圣上也不会亏待他,想投靠万寿宫那位,做梦!”
见张晏说得如此决断,刘直心想背后必有自己猜不到的内幕跟交易,但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又问道:“我去崇州看过,那边这时候断离不开江东左军的守御,主子爷是不是也太冒险了些?”
“此时不动手将汤浩信从山东踢走,等他们真成了气候,还得了?”张晏反问道,又阴恻一笑,不屑的说道,“怪只怪汤浩信尾巴露得太早,不册立宁王而设南四郡总督,亏他想得出来!他一把年纪了,倒是没有什么奔头了,又怎知他不是给姓顾的铺路?”
刘直想想倒也真有可能,顾悟尘已经是江宁兵部左侍郎,设个南四郡总督出来,顾悟尘即使赶不上第一任,第二任也没有几个人能有资格跟他争。
汤浩信与张协绝裂之后,没有人将汤、顾一系官员称为汤党,倒有东阳党的说法,东阳党可不就是以顾悟尘为首?不比长淮军之于岳冷秋,江东左军、东阳乡勇可都要算顾悟尘的子弟兵啊。
今上未必愿意忍辱做迁都之君,宁王多半要在江宁登基继位,那时江宁自然而然的取代燕京成为帝都。
帝都之旁不能养虎成患,也难怪今上要硬着心肠将汤浩信从山东踢开才能安心。但是刘直也想不明白今上会派谁去山东接替汤浩信的位子,当今庙堂之上,还有几人能有汤浩信的威信?
李卓断走不开,再说他身上缠着一堆事,言官整天找他的麻烦,要不是圣上护着他,他早就给踢回老家了。
陈信伯?这倒有可能,毕竟在京中给张协架空,没有多少事权,还不如出镇大郡。顶替汤浩信,也不算没他的身份。但是陈信伯出镇山东,似乎不能阻挡顾、林等人心生怨恨投向万寿宫啊。
岳冷秋要负责与流民军的战事,知时间里脱不开身来。
想到这里,刘直脑子陡然给雷劈似的想到一个人,恍然想到册立宁王也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从剡城到即墨,有驿道曲折相通,全程六百里,林缚二十三日黄昏从剡城出发,披星戴月,除了吃干粮、到驿站换马稍停外,通宵没有打过片刻的盹,次日午前便赶到即墨。